第二天夜里。
孔萍前脚刚出门去云间上班,后脚罗文和关琳就溜了出来。
两人轻车熟路地摸到按摩店,像昨晚一样在后门溜了一条接客的缝。
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
关琳熟练地钻进收银台,掏出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通讯录,打开手机手电筒,开始拨号。
罗文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手里把玩着打火机。
啪。
火苗窜起。
灭掉。
啪。
又窜起。
他在等生意上门。
“喂,张哥啊,我是琳琳……滚?你怎么骂人呢?”
关琳拿着手机,脸上的笑容僵住。
嘟嘟嘟。
电话挂断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她咬了咬嘴唇,不信邪,又拨通一个。
“喂,赵总……哎呀,昨晚那是误会……什么?黑店?你说谁黑店呢!喂?喂!”
关琳气得把手机往桌上一拍。
“这帮孙子,提起裤子就不认人。”
罗文嗤笑一声。
“昨晚那一刀宰太狠了。”
他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交叠。
“杀鸡取卵。这帮老色鬼虽然好色,但又不傻。花了钱还没占上便宜,谁还来?”
关琳有些泄气,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账本。
“那咋办?今晚不开张了?”
兜里那四百块钱还不够塞牙缝的。
罗文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黑暗中缭绕。
“想赚钱?”
“废话。”
“那你牺牲一下。”
罗文指了指里屋那张按摩床。
“反正也没真让你卖。你就让他们摸两把,过过手瘾。稍微给点甜头,这帮苍蝇闻着味儿就来了。”
关琳猛地直起身子。
抄起桌上的圆珠笔就朝罗文砸过去。
“滚!”
“你把老娘当什么人了?我是正经技师!”
罗文侧头躲过圆珠笔。
“正经技师大半夜不开灯?”
“你!”
关琳气结。
正要发作,后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有人推门。
两人瞬间闭嘴。
罗文给关琳使了个眼色,自己闪身躲进旁边的阴影里。
关琳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
盲人按摩。
做戏得做全套。
门缝被推开,一个年轻小伙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
看着也就二十出头,染着一头黄毛,穿着件紧身背心,胳膊上纹着两条带鱼似的纹身。
“有人吗?”
小伙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关琳立刻换上一副职业假笑,双手在空中虚摸了两下。
“有,有。老板是来按摩的吧?里边请。”
她装模作样地扶着桌沿,以此显示自己“看不见”。
小伙上下打量了关琳一番。
见是个戴墨镜的小姑娘,警惕心放下不少。
“正经按摩?”
“绝对正经。”
关琳摸索着走过去,引着小伙往里屋走,“咱们这都是盲人技师,手艺好着呢。”
小伙似乎松了口气。
“行,按个背。”
两人进了隔间。
帘子拉上。
罗文坐在外面的椅子上,听着里面的动静。
悉悉索索的脱衣声。
接着是皮肉接触床单的闷响。
“老板,把上衣脱了吧,趴好。”
关琳的声音透着股专业劲。
“嗯。”
小伙应了一声。
过了几秒。
“噗——”
里屋突然传出一声没憋住的笑声。
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明显是在掩饰笑意。
“咳咳咳……不好意思……咳咳……”
关琳笑得声音都在抖。
罗文皱眉。
这死丫头搞什么飞机?
“你笑什么?”
小伙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恼怒。
“没……没笑什么……噗哈哈哈哈!”
关琳终于忍不住了,爆发出杠铃般的笑声。
“哎哟我不行了……哈哈哈哈……老板你这背上……画的是……是蚯蚓吗?哈哈哈哈!”
“草!”
小伙怒了。
床板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像是有人跳了起来。
“你他妈不是瞎子吗?!”
小伙的吼声震得隔断板都在晃。
“瞎子能看见老子背上的纹身?你他妈耍老子?!”
“这属于消费欺诈!信不信老子砸了你的店!”
里面传来推搡的声音。
罗文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起身,大步走到隔间门口。
猛地掀开帘子。
“吵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
那小伙正光着膀子,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关琳的鼻子骂。
关琳捂着肚子缩在墙角,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墨镜歪在一边。
看见罗文进来,那小伙愣了一下。
罗文那身腱子肉,加上一脸不好惹的凶相,确实挺唬人。
“哥……哥们,这女的骗人!”
小伙指着关琳,语气虽然还硬,但底气明显不足了,“她说她是瞎子,结果刚才笑话我纹身!”
罗文看了一眼关琳。
关琳还在那抖,指着小伙的后背,想说话又笑得说不出来。
罗文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小伙的后背上,纹着一大片黑乎乎的图案。
乍一看,确实挺震撼。
密密麻麻的线条纠缠在一起。
但仔细一看。
那是九条长条状的生物,脑袋上顶着两个分叉,身子扭得跟麻花似的。
这九条东西后面,还拖着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盒子。
画工极其抽象。
线条歪歪扭扭,有的地方墨水晕开了,黑成一坨。
罗文嘴角抽搐了一下。
怪不得关琳忍不住。
这特么看着就像九条长了角的毛毛虫,正在齐心协力拉一个骨灰盒。
“咳。”
罗文清了清嗓子,把笑意压下去。
“出去。”
他对关琳偏了偏头。
关琳如蒙大赦,抓起墨镜,捂着嘴冲了出去。
外间传来她压抑不住的狂笑声。
小伙脸上挂不住了,抓起旁边的背心就要往身上套。
“不按了!什么破店!”
“来都来了。”
罗文伸手按住小伙的肩膀。
手劲很大。
小伙感觉肩膀像是被铁钳夹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他惊恐地看着罗文。
“你……你想干嘛?黑店啊?”
“正经生意。”
罗文把小伙按回床上,“那女的不懂事,头发长见识短。我给你按。”
“你?”
小伙一脸怀疑,“你会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
罗文没废话,直接上手。
他在村里跟那个赤脚医生学过认穴,虽然不算精通,但手劲大,找得准。
大拇指按在小伙的肩井穴上,猛地发力。
“嗷——!”
小伙发出一声惨叫,身子猛地绷直。
“轻点!轻点!断了断了!”
罗文没松手,顺着脊椎骨一路往下推。
指关节碾过紧绷的肌肉,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酸爽。
剧痛之后是极致的放松。
小伙的惨叫声慢慢变成了哼哼声。
“哎哟……卧槽……这劲儿大……舒服……”
罗文一边按,一边盯着那个抽象派纹身看。
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这得多大仇,才能给人在背上纹这么一幅画?
“兄弟,搞艺术的?”
罗文忍不住问道,“这纹的是啥啊?挺别致。”
小伙趴在枕头上,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
“这都看不出来?”
语气里带着一丝傲气,又夹杂着一丝被误解的委屈。
罗文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几个“毛毛虫”的头部。
“看着……挺可爱的。”
罗文斟酌着词句,“这几条虫子画得挺生动,还知道拉着个盒子搬家。兄弟应该是挺有爱心的一人。”
空气突然安静。
小伙猛地抬起头,脖子扭了一百八十度,死死盯着罗文。
“虫子?”
“搬家?”
他咬牙切齿,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
“操!我他妈这是九龙拉棺!”
“九龙拉棺懂不懂?!”
“这叫龙!这叫棺材!”
“一般人背不住的命格!可爱个鸡脖!”
罗文愣住。
他又看了一眼那几条扭曲的线条。
龙?
这特么是龙?
那两个分叉是龙角?那坨黑的是龙鳞?
还有那个方盒子,居然是棺材?
罗文连忙把手拿开,生怕被这几条长角的毛毛虫咬一口。
“九龙拉棺啊……”
罗文一脸恍然大悟,语气诚恳,“兄弟大才啊。这意境,绝了。”
“一般人确实背不住。这得命硬。”
这纹身师绝逼是个人才。
能把霸气侧漏的九龙拉棺纹成幼儿园简笔画,也是没谁了。
小伙听罗文这么说,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他重新趴回去,哼了一声。
“那是。当初纹的时候,那师傅说我骨骼惊奇,非要给我纹个大的。”
“就是这手艺……”小伙叹了口气,“稍微有点抽象。”
罗文憋着笑。
这哪是稍微抽象,这是相当抽象。
“继续按,继续按。”
小伙催促道,“你这手上有劲,比刚才那女的强多了。”
罗文重新上手。
这次他避开了那几条“龙”,专攻腰眼。
“兄弟混哪里的?”
小伙被按得舒坦,话匣子也打开了。
“没混哪里。”
罗文淡淡地说,“就踏踏实实开个按摩店,混口饭吃。”
“我看你不像一般人。”
小伙扭过头,看着罗文那满是茧子的手,“这手劲,练过吧?”
“庄稼把式。”
“切,装什么。”
小伙撇撇嘴,“我叫辛磊。我看你顺眼,以后要是这店开不下去了,来找我。”
“跟我混,保你吃香喝辣。”
罗文笑了笑,没接话。
跟你混?
背着九条毛毛虫去吓唬人吗?
二十分钟后。
辛磊神清气爽地穿上衣服。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百块,拍在罗文手里。
“不用找了。”
辛磊豪气地挥挥手,“手艺不错。改天再来找你爽一下。”
他又掏出手机。
“留个号。”
罗文报了一串数字。
辛磊存好号码,拍了拍罗文的肩膀,一脸“我看好你”的表情。
“走了。”
看着辛磊晃晃悠悠走出去的背影,罗文突然明白过来。
这哥们为什么要来盲人按摩店了。
背着这么一幅惊世骇俗的“神作”,去正规澡堂子或者按摩店,估计得被人笑死。
只有在盲人这,他才能找回那份属于“九龙拉棺”的尊严。
毕竟瞎子看不见。
罗文摇了摇头,把那一百块钱揣进兜里。
这一晚上,总算是有个回头客了。
关琳从外间探进头来,脸上还带着笑意。
“走了?”
“走了。”
“哈哈哈哈,那纹身笑死我了……他还说那是龙?哪家龙长那样啊?”
关琳捂着肚子,“哎哟不行,我肚子疼。”
“行了,别笑了。”
罗文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四点。
“收拾收拾,关门回家。”
生意惨淡。
但好歹开了张,没白忙活。
两人把东西归置好,关了灯。
罗文拉下卷帘门,哗啦啦的铁片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锁好门。
两人转身准备往回走。
脚步同时顿住。
路灯下。
一个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孔萍。
她穿着那身云间的服务员制服,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包子。
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
风吹起她的刘海,露出那双此时此刻并没有半点笑意的眼睛。
她双手抱胸,死死盯着刚锁好门的罗文和关琳。
脸色比这夜色还要沉。
“这就是你们说的在家睡觉?”
声音不大。
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两人头顶。
罗文手里的打火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