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孔萍盯着罗文,手里的劳保鞋提在半空,忘了放下。
“你知道我开的什么店吗?”孔萍把鞋往地上一扔。
“不知道。”罗文回答得很光棍,“反正比进厂强。”
孔萍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在权衡利弊。
她在白沙镇盘下的那个店,原本是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
毕竟挂着“盲人按摩”的牌子,干的活儿虽然正经,但在这种工业区周边,总容易让人想歪。
“行。”孔萍吐出一口浊气,“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店里全是男客,味道不好闻,事儿还多。你要是干不下去,立马给我滚回巴蜀。”
罗文刚想表态,主卧的门开了。
李曼换了一身行头。
黑色吊带短裙,外面罩着一件半透明的防晒衫,腿上裹着黑丝,脚踩一双细高跟。
她一边戴耳环,一边往客厅走,香水味瞬间盖过了屋里的霉味。
“聊什么呢,这么沉重。”李曼瞥了两人一眼,“饿死了,走,下楼吃饭。”
罗文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
三人下了楼。
白沙镇的夜晚比白天热闹。
街道两旁全是摆摊的,炒粉、烧烤、猪脚饭。
油烟味混杂着劣质香水的味道,这就是莞城的烟火气。
他们在“刘哥大排档”找了个露天位子坐下。
“老板,一条烤鱼,微辣。再来一打啤酒。”李曼熟练地招呼。
孔萍用纸巾擦拭桌面上残留的油渍。
罗文有些坐立难安,视线总是不自觉地往李曼腿上飘,又赶紧移开。
啤酒上来,李曼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气喝了半杯。
“爽。”她哈出一口酒气,脸上泛起红晕。
烤鱼端上来,热气腾腾。
罗文埋头猛吃。
他是真饿了,这两天为了省钱,他就啃了两个馒头。
李曼没怎么动筷子,只是慢悠悠地喝着酒,偶尔夹一筷子配菜。
孔萍习惯性地把鱼肚子上的肉夹给罗文。
酒过三巡。
罗文摸了摸口袋,那里装着主管结算给他的两百块工资。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
“老板,买单!”罗文喊了一声,手伸进兜里,紧紧攥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红票子。
李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老板拿着油腻腻的账单走过来:“一共一百八。”
罗文刚要把钱掏出来。
一只白皙的手先他一步伸了过去。
李曼打开那个LV长款钱包。
罗文的动作僵住了。
钱包里,整整齐齐码着厚厚一叠红色钞票。目测至少有三四千。
李曼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抽出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递给老板:“不用找了。”
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嘞,谢谢美女!”
罗文的手在口袋里攥出了汗。
那两百块钱,突然变得烫手无比。
“大侄子。”李曼合上钱包,随手扔在桌上,发出沉甸甸的声响,“跟姐出来,哪有让你掏钱的道理。”
她笑盈盈地看着罗文,眼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漫不经心。
这种漫不经心,比嘲讽更伤人。
罗文松开手,那两百块钱静静地躺在口袋深处。
“嘀——”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路边。
副驾驶的车窗摇下来,一个留着寸头的男人把两根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李曼看了一眼,站起身。
“行了,你俩慢慢吃。”
她拎起包,踩着高跟鞋,腰肢款摆地走向那辆车。
罗文看着李曼拉开车门,坐进后排。
桑塔纳喷出一股黑烟,消失在夜色中。
“小姨。”罗文收回视线,喉咙有些干涩,“李曼姐这工作……很挣钱吗?”
孔萍正在把剩下的烤鱼打包。
听到这话,她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少打听。”孔萍把打包盒系紧,语气生硬,“这钱你挣不来,我也挣不来。”
她站起身,提着打包盒往回走。
“回去睡觉。明天早上八点跟我去店里。”
……
这一夜,罗文睡得很浅。
他脑子里全是李曼那个鼓鼓囊囊的钱包,还有那辆消失在夜色里的桑塔纳。
同样的年纪,有人在流水线上累死累活拿两千,有人随手就能掏出三千块吃顿饭。
这世道,真他妈操蛋。
第二天一早。
罗文顶着黑眼圈,跟着孔萍坐上了去工业区的摩的。
“萍萍盲人按摩”开在一条背街的小巷子里。
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招牌上的字掉了漆,显得有些斑驳。
卷帘门拉开。
店面不大,也就四十平米。
进门是个小接待区,摆着一张旧沙发和茶几。
往里走是用布帘隔开的四个按摩床位,最里面还有两个简易的小澡池。
虽然装修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没有那种令人作呕的霉味。
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
穿着白色的技师服,戴着一副黑超墨镜,手里拿着个盲杖,正百无聊赖地敲着地面。
听到动静,女孩侧过头。
“萍姐?”
声音很甜,软糯糯的。
罗文打量着女孩。
皮肤很白,瓜子脸,下巴尖尖的。
虽然戴着墨镜看不清全脸,但光看轮廓就是个美人胚子。
可惜了。
长这么好看,竟然是个瞎子。
罗文心里暗自惋惜。
“小琳。”孔萍把包放下,指了指罗文,“这是小文,我表侄。以后在店里帮忙,换床单打扫卫生什么的。你带他熟悉一下。”
女孩闻言,手里的盲杖一扔。
她伸出手,摘下脸上的墨镜。
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露了出来,黑白分明,亮得吓人。
她眨巴了两下眼睛,盯着罗文看了两秒,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呀!我带你去熟悉一下!”
罗文整个人愣在原地。
他看看女孩手里那副墨镜,又看看她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最后扭头看向孔萍。
“这……”
孔萍正在换工作服,头也没抬:“看什么看?谁规定盲人按摩一定要是盲人了?我是盲人吗?”
罗文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这店,还真是挂羊头卖狗肉。
“走吧,小文哥。”
关琳把墨镜随手往茶几上一扔,跳下沙发。
她个子不高,只到罗文肩膀。
凑近了,能闻到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这里是换鞋区,客人来了先换拖鞋。”
“这里是消毒柜,毛巾都要蒸过才能用。”
“那是萍姐的床位,这是我的。”
关琳叽叽喳喳地介绍着,完全没有刚才戴着墨镜时的那种高冷范儿。
罗文跟在她身后,听得云里雾里。
“你会打架吗?”
关琳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仰着头问他。
罗文一愣,下意识地摇头:“不会。我是好人。”
关琳原本亮晶晶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
“哦。”
她撇了撇嘴,语气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失落:“我还以为你能保护我们呢。”
罗文有些摸不着头脑:“保护?这还要保护?”
关琳叹了口气,指了指墙上那张“正规按摩,严禁涉黄”的告示。
“那些臭男人,看到这几个字就跟没看见一样。”关琳小声嘟囔,“动手动脚的,烦死了。我和萍姐经常被占便宜。”
罗文看着关琳那张清纯的脸蛋,又想起孔萍虽然憔悴但依然丰满的身材。
这倒也是。
这种路边小店,来的都是附近厂里的光棍。
花几十块钱按个摩,还能跟美女聊聊天,要是能摸两把,那更是赚到了。
人家来消费,不就是为了找乐子吗?
罗文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没敢说。
“小萍!小萍你在哪啊!”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大嗓门的吆喝声。
紧接着,一个穿着条纹Polo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这人肚子极大,皮带勒在肚脐眼下面,走起路来身上的肉都在颤。
他一进门,那双绿豆眼就贼溜溜地往里瞄。
孔萍听到声音,连忙从里间跑出来,脸上堆起职业的假笑。
“哎哟,王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啊?”
王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他也不换鞋,直接踩着脏兮兮的皮鞋往里闯。
“昨天在你这儿按了一下,回去那是浑身通畅啊!”
王哥走到孔萍面前,那只肥厚的手极其自然地搭上了孔萍的肩膀,还顺势捏了一把。
“这不,一早就过来找你巩固巩固。”
孔萍身子僵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半步,躲开那只手。
“行行行,王哥您先躺着,我去打水。”
王哥也没生气,笑眯眯地盯着孔萍的背影,直到孔萍进了里间,他才转过头,视线落在罗文身上。
上下打量了一番。
“新来的?”王哥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男的?”
罗文点了点头。
王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嫌弃。
“晦气。”
他骂了一句,转身一屁股坐在按摩床上,把那双充满脚臭味的皮鞋一蹬。
“小萍!快点啊!等着你给哥哥松骨呢!”
罗文站在原地,看着王哥那副大爷模样,拳头在裤兜里慢慢捏紧。
这就是孔萍说的工作?
这就是他死也不回老家换来的生活?
罗文深吸一口气,转身拿起拖把,开始清理王哥留下的那一串泥脚印。
拖把在地上用力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