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
天地一色。
沈绣踏上北疆雪原的那一刻，只觉仿佛闯入了一片没有尽头的白色坟场。
风卷雪沙，打在脸上如细碎冰刃。
她裹紧斗篷，压低兜帽，脚下每一步都踩进及膝的积雪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身后，是沈怀瑾安排的两名暗卫。
一人名陈宿，身形高大，寡言少语。
一人名周砚，精瘦冷静，擅长追踪。
他们奉命护送沈绣北上，同时——
也是沈怀瑾放在她身边的“眼”。
沈绣心里清楚。
但她并不在意。
因为她知道。
真正的路。
从来都只能靠自己。
他们已在雪原中行走了三日。
白天辨不清方向，夜里分不清时辰。
若非周砚凭着旧年在北疆军中的经验辨星定路，恐怕早已迷失在这无尽雪海。
第三夜。
他们在一处背风的雪丘下扎营。
陈宿生火，周砚去周围探查。
沈绣坐在火堆旁，解开手套，看着自己因寒冷与伤势而发青的指节。
胸口的伤还未痊愈。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冷铁在肋间摩擦。
她却只是默默取出针盒，开始检查金钢针与线。
线在这种极寒之地，极易脆裂。
她必须反复用掌心温着，才能保持韧性。
“沈姑娘。”
陈宿忽然开口。
“再往前。”
“就是‘断魂坡’。”
“那一带——”
“常有雪崩。”
沈绣抬头。
“还有多久？”
“快的话。”
“明日傍晚。”
沈绣点头。
“过了断魂坡。”
“就该到寒髓谷外围了。”
陈宿看着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
“沈大人说。”
“若到了那里。”
“便让我二人——”
“原地待命。”
沈绣微微一怔。
“你们不跟我进去？”
陈宿摇头。
“寒髓谷。”
“不是我们能进的地方。”
“我们——”
“只能送你到这。”
沈绣沉默。
她明白。
这是沈怀瑾的安排。
寒髓谷之内，生死自负。
她若回不来。
沈怀瑾也不会再失去什么。
她低声道：
“也好。”
“免得——”
“你们回不去。”
陈宿没有接话。
火光在他脸上跳动。
映出一丝难以分辨的情绪。
夜半。
风声忽变。
周砚匆匆返回，低声道：
“有人。”
“在西南方向。”
“脚印新鲜。”
沈绣眼神一凛。
“几人？”
“不少于五。”
陈宿立刻起身，按上刀柄。
“是叛军残部？”
周砚摇头。
“步伐凌乱。”
“更像——”
“马匪。”
沈绣眯起眼。
北疆马匪。
大多是游离在叛军与边军之间的灰色势力。
劫财。
也劫命。
她低声道：
“收火。”
“绕行。”
可还未等他们动作。
风雪中。
忽然传来一声嘶哑的喊：
“那边有火！”
“快！”
声音在雪原上回荡。
下一刻。
数道黑影，已从风雪中冲出！
马匪来得极快。
为首之人骑在一匹瘦马上，手持弯刀，脸上带着狼皮面罩。
“哟！”
“雪原上还能见着活人！”
“运气不错！”
陈宿立刻拔刀，挡在沈绣身前。
周砚也迅速占位，护住侧翼。
“走！”
陈宿低喝。
“我挡着！”
沈绣却没有退。
她看着那些逼近的马匪，目光冷静。
她知道。
在雪地里逃。
只会死得更快。
“陈宿。”
她低声道。
“左边两个。”
“交给你。”
“右边那个。”
“周砚。”
“中间。”
她缓缓抬手。
“是我的。”
陈宿一怔。
还未反对。
沈绣已迈步向前。
马匪首领狞笑一声，策马冲来！
“找死！”
弯刀劈下！
就在刀锋落下的一瞬。
沈绣猛地矮身，从马腹下滑过！
与此同时。
金钢线已从她袖中弹出，缠向马腿！
她猛地一扯！
“咔嚓！”
骨裂声在风雪中清晰可闻！
那马前蹄折断，惨嘶着翻倒在地！
马匪首领被甩飞出去，重重砸进雪堆！
还未起身。
沈绣已如影随形。
金钢针破空而出！
“噗！”
正中其喉！
血瞬间染红白雪。
与此同时。
陈宿与周砚也已与其余马匪缠斗在一起。
雪地上。
刀光闪烁。
很快。
两名马匪倒下。
剩下的见势不妙，转身欲逃。
沈绣冷声道：
“别放走。”
周砚追出数步，弯刀掷出，正中一人后背。
那人扑倒在雪中。
最后一人，却借着风雪掩护，迅速消失。
陈宿想追，却被沈绣制止。
“算了。”
“雪原里追人。”
“最容易——”
“把自己追死。”
陈宿收刀，看着雪地上横陈的尸体，呼吸略重。
“这些人。”
“恐怕只是前哨。”
沈绣点头。
“马匪能在这片雪原活动。”
“背后——”
“多半有人。”
她蹲下身，在那马匪首领尸体旁搜出一枚粗糙的骨牌。
骨牌上，刻着一个歪斜的“狼”字。
沈绣瞳孔微缩。
“狼牙帮。”
周砚脸色一变。
“北疆最大的马匪帮。”
“据说——”
“与叛军暗中勾连。”
沈绣缓缓起身。
她望向风雪深处。
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看来。”
“有人——”
“已经知道。”
“我要进寒髓谷。”
陈宿皱眉。
“是沈大人那边走漏的消息？”
沈绣摇头。
“不一定。”
“也可能——”
“是陆观年。”
“或——”
“凤玄姬。”
她忽然意识到。
她踏上北雪之路的那一刻起。
就已经不只是为回魂引而来。
而是——
被当成了一枚。
引蛇出洞的饵。
他们连夜拔营，顶着风雪继续前行。
然而。
天亮前。
雪原上，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
像雷。
又像——
万马奔腾。
周砚脸色骤变。
“雪崩！”
“快！”
“往坡下跑！”
沈绣抬头。
只见远处雪峰之上，大片雪层正在崩塌！
白浪翻涌，裹着巨石，朝他们席卷而来！
“分散！”
陈宿大吼。
三人立刻向不同方向奔逃。
沈绣拼命向侧方低洼处冲去。
风雪与轰鸣，几乎将一切吞没。
她只觉背后一股巨力撞来！
整个人被掀翻，滚入雪海！
冰冷瞬间淹没了她。
她努力挣扎。
却被雪浪裹挟着，向下冲去。
意识，再次开始模糊。
就在她几乎失去知觉之际。
她忽然感觉——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一股巨力，将她从雪中拖出。
她剧烈咳嗽。
睁眼时。
看见周砚满脸是血，却死死拉着她。
“别睡！”
“抓紧我！”
她想回应。
却只觉眼前一黑。
再次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
她再度醒来。
只觉浑身像被拆散重组。
每一寸骨头，都在疼。
她睁开眼。
看见自己躺在一处狭窄的冰洞中。
洞外。
风雪呼啸。
洞内。
却点着一小堆火。
陈宿与周砚都在。
周砚的额角包着布，血迹未干。
陈宿的一条腿，被粗糙地固定着，显然受了伤。
“醒了？”
陈宿见她睁眼，松了口气。
“你昏了一夜。”
沈绣想坐起，却被周砚按住。
“别动。”
“你肋伤裂了。”
沈绣皱眉。
“雪崩——”
“你们都还活着？”
周砚苦笑。
“算命大。”
“我拖你出来。”
“陈宿被雪埋了半个身子。”
“好不容易——”
“才挖出来。”
沈绣沉默。
“谢谢。”
周砚摇头。
“别谢。”
“这是我等的命。”
陈宿却忽然开口：
“沈姑娘。”
“我们恐怕——”
“走不了了。”
沈绣看向他。
“什么意思？”
陈宿低声道：
“我的腿。”
“断了。”
沈绣心中一沉。
她知道。
在这种雪原深处。
断腿——
几乎等于死。
“你们——”
“可以留在这里。”
沈绣低声道。
“我自己——”
“进寒髓谷。”
周砚一怔。
“你一个人？”
沈绣点头。
“这是最好的选择。”
“再拖下去。”
“我们都走不了。”
周砚还想说什么。
却被陈宿打断。
“她说得对。”
陈宿看着沈绣，目光沉稳。
“沈姑娘。”
“我们——”
“送你到这。”
“已经算完成使命。”
“再往前。”
“就不是我们能陪的路了。”
沈绣心中一紧。
她知道。
这意味着——
生离。
也许——
死别。
“你们——”
“还能撑多久？”
周砚沉声道：
“火还有。”
“干粮——”
“最多两日。”
“若有人来找。”
“或许——”
“还有活路。”
沈绣沉默良久。
忽然。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她仅剩的几枚药丸。
玉骨散。
“这些。”
“留给你们。”
陈宿一怔。
“那你呢？”
沈绣看着他。
“我用不着。”
“我若回不来。”
“这些——”
“也救不了我。”
陈宿看着她，良久。
郑重抱拳。
“沈姑娘。”
“若有来世。”
“陈某——”
“愿再为你走一段路。”
沈绣心中一酸。
却只是点头。
她站起身。
忍着剧痛。
披好斗篷。
最后看了他们一眼。
“保重。”
说完。
她转身。
独自一人。
走入洞外。
风雪。
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
寒髓谷外围。
天色渐暗。
沈绣踉跄前行。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上。
她的伤在恶化。
体力也在飞速流失。
可她不敢停。
因为她知道。
一旦停下。
就再也起不来了。
不知走了多久。
她终于在雪雾中。
看见前方。
隐约出现一片嶙峋的黑影。
那是一道巨大裂谷。
如同被天神一斧劈开。
裂谷中。
寒雾翻涌。
隐约可见——
幽蓝色的微光。
她的心，猛地一跳。
寒髓谷。
终于到了。
她站在谷口。
只觉一股寒意。
从脚底。
直窜心脉。
仿佛有无数双眼。
在雾中。
冷冷地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
迈步。
踏入那片。
被称作——生者禁地的寒谷。
寒髓谷。
像一条沉睡的冰龙，盘踞在北疆尽头。
裂谷深不见底，两侧峭壁如削，寒雾自谷底翻涌而上，带着刺骨的阴冷。
沈绣站在谷口，只觉那寒意并非来自风雪，而像是——
从地脉深处，直透骨髓。
她深吸一口气，将斗篷收紧，取出金钢线缠在腕上，缓缓踏入谷中。
脚下的雪，在这里变得稀薄。
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冰覆盖的黑色岩面，湿滑异常。
每一步，都需小心。
她的呼吸在寒雾中化作白气，很快又被吞没。
仿佛这谷中——
连人的气息，都不愿留下。
入谷不过百步。
温度骤降。
沈绣只觉四肢迅速僵硬，连指节都开始发麻。
她运起体内残存的内息，勉强护住心脉，却仍止不住地发抖。
“回魂引……”
她低声自语。
“你究竟——”
“藏在哪里？”
她不知道。
这谷中没有路标，没有人迹。
只有偶尔可见的、被寒冰包裹的兽骨，半埋在岩缝中，像是无声的警告。
她沿着裂谷边缘小心前行。
不敢贸然下探。
因为她记得老郎中说过：
寒髓谷中。
真正的杀机。
从来不是看得见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
她忽然停下。
前方。
寒雾中。
似乎有一道——
人影。
她立刻收敛气息，贴近岩壁，眯眼望去。
那人影，瘦削佝偻，披着破旧的皮袄，手持一根长杖，正缓慢地在谷中行走。
不像兵。
也不像匪。
更像——
一个在雪地里讨活的老牧民。
沈绣心中警惕。
在这种地方。
不该有——
“普通人”。
她悄然靠近。
就在距离那人影不过十步时。
她忽然开口：
“前辈。”
那人影一震，缓缓转身。
露出一张满是风霜与裂纹的脸。
眼窝深陷。
目光却异常明亮。
“你——”
“是活人？”
老者的声音嘶哑，仿佛许久未曾说话。
沈绣点头。
“是。”
老者盯着她看了许久。
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寒谷中显得格外刺耳。
“多少年了。”
“竟然——”
“还有人敢进来。”
他上下打量她。
“一个小姑娘。”
“你是来——”
“找死的？”
沈绣没有否认。
“我是来找回魂引。”
老者脸上的笑意，骤然一僵。
他看着她，眼神变得复杂。
“回魂引……”
“你也知道——”
“这个名字？”
沈绣心中一动。
“前辈知道？”
老者沉默片刻。
“知道。”
“也不知道。”
沈绣皱眉。
“什么意思？”
老者缓缓转身，继续向前走。
“跟我来。”
“能不能活着走到。”
“看你命。”
沈绣犹豫了一瞬。
还是跟了上去。
她知道。
在这寒谷里。
任何线索。
都不该轻易放过。
他们在寒雾中行走良久。
老者的步伐看似缓慢，却异常稳健，仿佛对这里的每一块岩石都了如指掌。
沈绣几次险些滑倒。
却都被他及时用杖挡住。
“你内伤很重。”
老者忽然开口。
“还中了寒毒。”
沈绣一惊。
“前辈懂医？”
老者冷笑。
“在这谷里。”
“看得多了。”
“自然懂。”
“你这种。”
“活不过——”
“三日。”
沈绣心头一沉。
却依旧冷静。
“那我更要——”
“尽快找到回魂引。”
老者没有再说话。
只是继续前行。
不多时。
他们来到一处谷中凹地。
这里寒雾稍薄。
地面露出一片暗红色的岩石。
岩石中央。
有一汪小小的冰潭。
潭水呈幽蓝色。
隐约散发着淡淡光芒。
沈绣心脏猛地一跳。
“这是——”
老者看着那冰潭。
目光幽深。
“有人说。”
“回魂引。”
“就长在——”
“这样的地方。”
沈绣走近。
只觉那幽蓝光芒。
并非来自水面。
而是——
水下深处。
仿佛有什么东西。
在缓缓游动。
她蹲下身。
用金钢针轻轻探入水中。
瞬间。
一股刺骨寒意。
沿着针身直冲手臂！
她闷哼一声，险些脱手。
老者冷声道：
“别乱碰。”
“这水——”
“能冻死你。”
沈绣收回针。
指尖已发白。
“你说有人。”
“那你呢？”
“你在这里多久了？”
老者沉默。
许久。
才缓缓道：
“二十年。”
沈绣心头一震。
“二十年？”
“你是——”
“叛军？”
老者转头看她。
眼中闪过一抹冷光。
“你知道叛军？”
沈绣点头。
“我来这里。”
“也是为了——”
“当年的事。”
老者盯着她。
“你是谁？”
沈绣没有隐瞒。
“我叫沈绣。”
“沈怀瑾——”
“是我兄长。”
这句话。
像一块冰。
砸进冰潭。
老者脸色骤变。
他死死盯着沈绣。
声音陡然拔高：
“沈怀瑾？！”
“尚书令——”
“沈怀瑾？！”
沈绣点头。
老者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中。
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疯狂。
“好。”
“好得很！”
“他的妹妹——”
“竟然——”
“自己送上门来了！”
沈绣心中一凛。
立刻后退一步。
金钢线悄然滑入掌中。
“前辈。”
“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止住笑。
眼神变得冰冷。
“你可知——”
“当年北疆叛军。”
“是怎么败的？”
沈绣沉声道：
“我只知道。”
“是沈怀瑾。”
“献上名册。”
“换得大军合围。”
老者冷笑。
“名册？”
“呵。”
“那是——”
“我们自己人。”
“流的血！”
他猛地将长杖插入地面。
“当年。”
“我等奉命守住寒髓谷。”
“本是为了——”
“等一位贵人。”
“来取谷中之物。”
“可没想到。”
“消息却被泄露。”
“朝廷大军——”
“提前杀到！”
“我们数百人。”
“死在这雪谷之中！”
“而那个泄密之人——”
“正是——”
“沈怀瑾！”
沈绣只觉脑中轰然一声。
“你说什么？”
老者死死盯着她。
“一开始。”
“我们只当他是朝廷鹰犬。”
“可后来才知道。”
“他本来——”
“是要与我们——”
“做交易的人！”
“是他——”
“骗我们打开了防线！”
“也是他——”
“引来大军！”
“你说——”
“他该不该死？！”
沈绣只觉心口发紧。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版本。
沈怀瑾——
原本要与叛军交易？
“他——”
“要取什么？”
她低声问。
老者指向那幽蓝冰潭。
“回魂引。”
沈绣瞳孔骤缩。
“他当年——”
“就要回魂引？”
老者冷笑。
“是。”
“他说。”
“只要取到回魂引。”
“便可——”
“换他一生荣华。”
沈绣只觉一股寒意。
从心底升起。
原来——
沈怀瑾觊觎回魂引。
并非今日之事。
而是——
二十年前。
“那后来呢？”她追问。
老者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后来。”
“我们被围。”
“谷中血流成河。”
“回魂引——”
“却再也没人敢取。”
“我侥幸未死。”
“便在这谷中——”
“守了二十年。”
“等一个——”
“该死的人。”
他盯着沈绣。
“没想到。”
“等来的——”
“却是他的妹妹。”
沈绣沉默。
许久。
她才缓缓开口：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那他——”
“的确该死。”
老者一愣。
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
“你——”
“不替他辩解？”
沈绣抬头。
目光冷静而坚定。
“我来这里。”
“不是为他。”
“是为救人。”
老者看着她。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你要救谁？”
“我的同伴。”
“她中了寒毒。”
“只有回魂引——”
“能救她。”
老者沉默良久。
忽然叹了一口气。
“这谷里。”
“想取回魂引的人。”
“没有一个——”
“是为自己。”
“可最后。”
“能活着走出去的。”
“一个也没有。”
沈绣心中一紧。
“为什么？”
老者缓缓道：
“因为回魂引——”
“从来不是——”
“给活人用的。”
沈绣一震。
“什么意思？”
老者指向冰潭深处。
“你看。”
沈绣凝神望去。
只见幽蓝水光中。
似乎有一株细长的植物。
在水下轻轻摇曳。
那“植物”通体晶莹。
像是由寒冰凝成。
顶端。
却缠绕着——
一缕暗红色的丝状物。
如血如发。
“那便是——”
“回魂引。”
老者低声道。
“引魂归体。”
“以命——”
“换命。”
沈绣心脏猛地收紧。
“以命换命？”
老者点头。
“取引之人。”
“必死。”
“用引之人。”
“方生。”
沈绣只觉一阵眩晕。
“没有——”
“别的办法？”
老者摇头。
“没有。”
“这是它——”
“存在的代价。”
沈绣沉默。
她想起阿蘅苍白的脸。
想起她轻声说：
“身子越来越轻了。”
她忽然笑了。
那笑。
在寒雾中。
显得异常平静。
“那就好。”
老者一愣。
“你说什么？”
沈绣抬头。
眼神坚定。
“我来取。”
“就是。”
“我的命。”
老者死死看着她。
“你可想清楚了？”
沈绣点头。
“我本就——”
“该死过一次。”
“现在。”
“只是——”
“还给这世道。”
老者看着她。
许久。
忽然沉声道：
“你若真要取。”
“我——”
“可以帮你。”
沈绣一怔。
“为什么？”
老者看着她。
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说的情绪。
“因为。”
“我要你——”
“活着。”
“去告诉沈怀瑾。”
“他欠的命。”
“不是一条。”
“是——”
“一谷。”
沈绣心中一震。
“你要我——”
“活着出去？”
老者点头。
“回魂引。”
“虽要命。”
“却未必——”
“是你的。”
沈绣一愣。
“什么意思？”
老者缓缓道：
“你可知。”
“这谷里——”
“为何寒雾不散？”
沈绣摇头。
“因为。”
“这里埋着——”
“太多亡魂。”
“回魂引——”
“正是靠它们——”
“滋养而生。”
“若有人——”
“愿替你——”
“引魂归位。”
“那死的——”
“就不必是你。”
沈绣心头狂跳。
“谁？”
老者看着她。
眼中闪过一抹决然。
“我。”
幽蓝冰潭静静躺在谷底，如一只睁开的冷眼。
老者站在潭边，佝偻的背影在雾中显得异常孤独。
“你——”
沈绣看着他。
“真的要这样？”
老者没有回头。
“我在这里。”
“本就是——”
“等死。”
“二十年。”
“够了。”
沈绣心中一阵酸涩。
她不想欠任何人命。
可她更清楚。
阿蘅等不起。
“前辈。”
她低声道：
“你叫什么名字？”
老者沉默了一瞬。
“名字——”
“早就没用了。”
“当年。”
“叛军里——”
“都叫我‘戚三’。”
沈绣郑重地记下。
“戚前辈。”
戚三转过身，看着她。
“听好了。”
“取引之法。”
“我只说一次。”
他指向冰潭。
“回魂引。”
“生于亡魂之地。”
“需以——”
“生魂为引。”
“活人入潭。”
“以血为祭。”
“魂魄暂离。”
“引魂草——”
“才会浮出水面。”
沈绣脸色微白。
“入潭的人——”
“必死？”
戚三摇头。
“若无人相救。”
“必死。”
“若有人——”
“在魂离之际。”
“以自身魂魄——”
“替你镇住引魂草。”
“你便可——”
“带草离潭。”
“而那人——”
“便会——”
“魂散谷中。”
沈绣死死咬住唇。
“你说的——”
“替我镇魂的人。”
“就是你？”
戚三点头。
“是我。”
沈绣猛地摇头。
“不行。”
“我不能——”
“让你这样死。”
戚三却笑了。
那笑容苍老，却带着解脱。
“姑娘。”
“你觉得。”
“我还能——”
“活着离开这里吗？”
“与其。”
“烂在这谷里。”
“不如——”
“换一个人。”
“活下去。”
沈绣沉默。
她知道。
他说的是真的。
“可你——”
“这样做。”
“值得吗？”
戚三看着她。
“值不值得——”
“看你。”
“你若真能——”
“活着出去。”
“把沈怀瑾——”
“拉下深渊。”
“那我这条命——”
“才算——”
“没白死。”
沈绣闭上眼。
良久。
她才缓缓点头。
“好。”
“我答应。”
戚三的眼中，闪过一抹释然。
“那就——”
“开始吧。”
他们在冰潭边清理出一小片空地。
戚三用石块垒出一个简陋的阵型。
又从怀中取出一包干枯的黑色草根，点燃后，烟雾带着刺鼻的腥味，在寒雾中弥散。
“这是——”
“引魂烟。”
戚三低声道。
“能暂时——”
“松动魂魄。”
沈绣看着那烟雾，心中一紧。
“我该怎么做？”
戚三看着她。
“你——”
“脱去外衣。”
“以血——”
“入潭。”
“当你感觉——”
“自己开始听不见声音。”
“看不见光。”
“那便是——”
“魂离之时。”
“到那时——”
“你什么都不要做。”
“只要——”
“记住一个人。”
“你想救的人。”
“她的脸。”
沈绣点头。
“我记得。”
戚三转身。
“我会在你魂离之际。”
“以自身——”
“引魂镇草。”
“你只需——”
“抓住回魂引。”
“立刻离潭。”
“切记——”
“不能回头。”
沈绣心中猛地一颤。
“若我回头呢？”
戚三没有回头。
“那你——”
“会和我一样。”
“永远留在这里。”
沈绣不再多问。
她解下斗篷与外衣。
寒意瞬间侵袭全身。
她强忍着颤抖，走到冰潭边。
幽蓝水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深吸一口气。
一步——
踏入潭中。
寒。
刺骨的寒。
仿佛有无数冰针，瞬间扎入她的皮肉。
她闷哼一声，险些跪倒。
水很浅。
不过没过腰际。
却冷得让人几乎失去知觉。
她咬牙继续向前。
直到水面没过胸口。
她才停下。
戚三站在潭边，看着她。
“闭眼。”
沈绣缓缓闭上眼。
戚三点燃引魂烟，将其掷入潭中。
黑烟在水面弥散。
一股诡异的腥甜气息，瞬间涌入鼻腔。
沈绣只觉头脑开始发胀。
耳边的风声，逐渐远去。
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她。
“阿绣……”
“阿绣……”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
眼前浮现出一张脸。
阿蘅。
那张苍白，却总带着温柔笑意的脸。
她在心中默念：
“阿蘅。”
“等我。”
不知过了多久。
她忽然感觉。
身体变得很轻。
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四周的寒冷、疼痛，都在迅速远离。
她“看见”——
自己站在潭边。
而水中的“自己”，却一动不动。
魂离。
真的发生了。
就在这一刻。
冰潭深处。
幽蓝光芒骤然大盛！
水面开始翻涌！
一株晶莹剔透的冰蓝色草茎，缓缓从水下升起。
顶端。
缠绕着一缕暗红如血的丝线。
那丝线，仿佛有生命般，轻轻摇曳。
回魂引。
现世。
沈绣的“魂魄”几乎被那光芒吸引。
她知道。
自己必须——
回去。
回到身体。
她用尽全力，向水中的自己扑去。
就在她的魂魄即将归体的一瞬。
戚三动了。
他猛地跃入潭中！
苍老的身体，毫不犹豫地没入寒水！
“戚前辈！”
沈绣的魂魄嘶喊。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戚三的身体，迅速被寒水吞没。
可在那一瞬间。
沈绣仿佛“看见”——
他的魂魄，离体而出。
化作一道暗淡的光影，直扑向那株回魂引！
他张开双臂。
死死抱住了那缠绕着血丝的草茎！
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将其——
镇在原地！
“走——！！”
那声音。
直接在沈绣魂魄中炸响。
她心如刀绞。
却知道。
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猛地回身。
魂魄狠狠撞入水中的身体！
“噗——！”
她剧烈咳嗽。
猛地睁开眼。
刺骨的寒意再次席卷而来。
她活了。
她顾不得多想。
伸手！
一把抓住那株已经浮到近前的回魂引！
就在她触碰到草茎的瞬间。
一股冰冷却澎湃的力量。
顺着她的手臂，直冲心脉！
她几乎再次昏厥。
可她死死咬牙。
猛地转身。
向潭外扑去！
“不能回头——”
戚三的话。
在她脑中回响。
她不敢看。
不敢想。
拼尽全力。
爬出冰潭。
倒在岩石上。
大口喘息。
回魂引，被她死死攥在手中。
冰蓝色的光芒，在她掌心微微闪烁。
她成功了。
可她的眼眶，却已通红。
她知道。
那位守谷二十年的老人。
已经——
永远留在了寒髓谷中。
就在她刚刚缓过一口气时。
寒雾中。
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伴随着粗哑的喊声：
“在这边！”
“快！”
“别让她跑了！”
沈绣心中一震。
立刻翻身而起。
她刚经历取引。
体力几乎耗尽。
可她知道。
现在——
绝不能倒下。
数道黑影，从寒雾中冲出。
为首之人，脸上戴着狼皮面罩。
正是——
狼牙帮！
“哈哈！”
“果然在这！”
“沈姑娘。”
“我们帮主——”
“可是等你好久了！”
沈绣冷眼看着他们。
缓缓将回魂引收进怀中。
“你们——”
“是冲它来的？”
狼皮面罩人狞笑。
“当然。”
“回魂引——”
“可是能换——”
“天大富贵的东西！”
“乖乖交出来。”
“或许——”
“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沈绣缓缓抬手。
金钢线。
在指间闪烁寒光。
“想要？”
“那就——”
“自己来拿。”
狼牙帮众人发出一阵狞笑。
“兄弟们！”
“她刚从潭里出来！”
“肯定——”
“没力气了！”
“上！”
数人同时扑来！
沈绣眼中寒光一闪。
她深吸一口气。
体内残存的内息，与刚刚触及回魂引时留下的冰寒之力，同时涌动。
她猛地甩手！
金钢线如游龙般激射而出！
“噗——！”
一人喉间瞬间被割开！
血溅在寒雾中，瞬间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珠！
她脚步踉跄，却不退反进！
贴身而上！
金钢针连出！
又一人倒下！
可她的动作，明显慢了。
伤势与寒毒，正在疯狂侵蚀她的身体。
狼牙帮众人也看出这一点，攻势愈发凶猛。
刀光逼近！
她险些被一刀劈中肩头！
就在这危急时刻——
寒雾深处。
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长啸！
那啸声，如同狼嚎。
瞬间让狼牙帮众人动作一滞。
“是——”
“帮主的信号？”
狼皮面罩人一愣。
就在他们迟疑的一瞬。
数道黑影，从寒雾中掠出！
动作凌厉如鬼魅！
转瞬之间！
三名狼牙帮匪徒，喉间同时溅血！
倒地不起！
剩下的人大惊失色！
“谁？！”
“什么人？！”
沈绣也一愣。
她迅速后退，靠在岩壁上，警惕地看着来者。
只见寒雾中，缓缓走出三人。
皆身着灰黑色短袍。
面覆半面铁甲。
为首之人，身形修长，目光冷冽。
他看向沈绣。
缓缓开口：
“锦事调——”
“沈绣。”
“果然——”
“名不虚传。”
沈绣心中一震。
对方。
竟然——
一眼认出了她。
她冷声道：
“你们是谁？”
那人微微一笑。
“我们——”
“是来带你——”
“走另一条路的人。”
谷底的血腥味还未散尽，便又被新的脚步声覆盖。
三名半面铁甲之人，静静站在狼牙帮残尸之间，仿佛从雾中生出。
为首之人目光如刃，落在沈绣身上。
“锦事调。”
“首领沈绣。”
“我说得对吗？”
沈绣背靠岩壁，胸口剧烈起伏。
她的体力，已近枯竭。
可她仍强撑着，将金钢线扣在指间。
“你们认得我。”
“那你们——”
“就更该知道。”
“再往前一步。”
“我会杀人。”
那人却只是轻笑。
“你现在——”
“连站稳都难。”
“还谈杀谁？”
沈绣心中一沉。
对方说的是实话。
取引之后。
寒毒与内伤正在她体内疯狂反噬。
她的视线，已开始出现轻微重影。
她咬牙。
“那你们——”
“想要什么？”
那人缓步走近两步。
却在距离她五步之处停下。
仿佛刻意保持着安全距离。
“我们——”
“要你活着。”
沈绣一怔。
“什么意思？”
那人抬手。
身后两名半甲人，缓缓散开，隐隐封住狼牙帮逃散的方向。
“狼牙帮的人。”
“已经知道你取到了回魂引。”
“他们不会放过你。”
“沈怀瑾的人。”
“在谷外。”
“也在找你。”
“凤玄姬的暗线——”
“更是一路盯着你。”
“你现在。”
“若自己走。”
“走不出寒髓谷。”
沈绣盯着他。
“你倒是——”
“知道得很清楚。”
那人淡淡一笑。
“因为——”
“我们一直在看。”
沈绣心头一震。
“你们跟了我多久？”
“从——”
“雪崩之后。”
那人坦然道。
“若不是你命大。”
“我们现在——”
“也不会站在这里。”
沈绣冷笑。
“看着我差点被埋死。”
“现在才出来——”
“算什么？”
那人却没有生气。
“算——”
“确认你。”
“值不值得我们——”
“冒险带走。”
沈绣眼神骤冷。
“你们——”
“到底是谁？”
那人看着她。
缓缓道：
“北疆旧军。”
“‘雁回营’。”
这四个字一出。
沈绣瞳孔骤缩。
“雁回营？”
她听过。
那是当年北疆边军中，一支极为神秘的斥候营。
传闻中——
在叛军案后。
全营战死。
无一生还。
“你们——”
“不是已经——”
“全灭了吗？”
那人微微一笑。
“世人——”
“以为我们死了。”
“那是因为——”
“我们必须死。”
沈绣心中翻涌。
“你们——”
“和叛军是什么关系？”
那人摇头。
“不是叛军。”
“也不是朝廷。”
“我们——”
“只是当年。”
“被一起——”
“埋掉的人。”
这句话。
让沈绣心头一震。
“沈怀瑾——”
“也在其中？”
那人沉默了一瞬。
“是。”
“他——”
“是把我们——”
“送进坟里的那个人。”
沈绣只觉心口发冷。
“所以——”
“你们找我。”
“是为了——”
“对付他？”
那人点头。
“是。”
“也不全是。”
沈绣冷声道：
“说清楚。”
那人看向她的怀中。
“你拿到的回魂引。”
“不是普通的救命药。”
“它——”
“是钥匙。”
沈绣一怔。
“钥匙？”
那人点头。
“当年。”
“北疆叛军、雁回营、还有沈怀瑾。”
“三方——”
“都在找一样东西。”
“那就是——”
“寒髓谷真正的秘密。”
“而回魂引——”
“是开启它的引子。”
沈绣心头狂跳。
“什么秘密？”
那人深吸一口气。
“一个——”
“能让皇城。”
“在一夜之间——”
“化为灰烬的东西。”
沈绣脑中轰然。
她几乎在瞬间。
想起了自己暗中构思的——
“皇城火脉图”。
她死死盯着对方。
“你在说什么？”
那人看着她。
“你以为——”
“只有你一个人。”
“在打——”
“火的主意？”
沈绣只觉后背发凉。
“你们——”
“想用它做什么？”
那人缓缓道：
“当年。”
“雁回营——”
“奉命镇守寒髓谷外围。”
“却无意中发现。”
“谷底地脉之下。”
“有一条——”
“极为罕见的火脉。”
“与极寒地脉相冲。”
“一旦——”
“引动平衡。”
“地火逆涌。”
“可焚城——”
“百里。”
沈绣的心。
剧烈跳动起来。
“你是说——”
“寒髓谷下面。”
“连着——”
“皇城地脉？”
那人点头。
“天下地脉。”
“本是一体。”
“皇城——”
“正好坐在——”
“火脉枢纽之上。”
“而寒髓谷。”
“是另一端——”
“寒极之眼。”
“若以回魂引——”
“为引。”
“打破寒火平衡。”
“皇城火脉——”
“便会——”
“被彻底引爆。”
沈绣只觉浑身血液。
仿佛在这一刻——
全部冻结。
这正是——
她构想中的。
终极之图。
可她没想到。
这不是她一个人的发现。
而是——
早已被埋葬在二十年前的秘密。
“所以——”
她低声道。
“当年沈怀瑾。”
“是想用回魂引。”
“来掌控——”
“这条火脉？”
那人冷笑。
“没错。”
“他想要的。”
“从来不是——”
“救人。”
“而是——”
“掌控生死。”
沈绣闭了闭眼。
这一刻。
她忽然明白。
为什么沈怀瑾。
会不惜一切。
也要当年染血换册。
因为——
他追逐的。
从来就不是。
那点军功。
而是——
足以改写天下的权柄。
“那你们——”
沈绣再次睁眼。
“现在要我做什么？”
那人看着她。
“跟我们走。”
“回魂引——”
“由你保管。”
“你——”
“去救你要救的人。”
“而我们——”
“会借你这条线。”
“把沈怀瑾。”
“真正——”
“钉死在这条火脉上。”
沈绣冷笑。
“你们想用我——”
“做饵。”
那人没有否认。
“是。”
“但——”
“这是唯一。”
“能让你活。”
“也能让他死的路。”
沈绣沉默。
她知道。
对方说的。
极有可能是真的。
以她现在的状态。
若拒绝。
多半走不出寒谷。
更别说——
带回回魂引。
“我凭什么——”
“信你们？”
那人抬手。
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破的铁牌。
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雁”字。
“凭这个。”
沈绣看着那铁牌。
忽然想起。
当年沈府密档中。
曾有一页——
关于“雁回营”。
却被人刻意撕毁。
她深吸一口气。
“好。”
“我跟你们走。”
那人点头。
“明智。”
“我叫——”
“裴烬。”
沈绣记下这个名字。
“裴烬。”
“你最好——”
“别骗我。”
裴烬淡淡道：
“若骗你。”
“你大可——”
“随时杀我。”
沈绣冷笑。
“这话——”
“我记住了。”
裴烬挥手。
两名半甲人迅速靠近。
其中一人取出一枚暗红色的药丸。
“这是——”
“‘火脉散’。”
裴烬解释道。
“可暂时——”
“压制你体内的寒毒。”
“但——”
“只有十二个时辰。”
“过后——”
“副作用——”
“会更重。”
沈绣没有犹豫。
接过药丸。
吞入口中。
一股灼热感。
瞬间在腹中炸开。
仿佛有火焰。
顺着经脉。
烧向四肢百骸。
她闷哼一声。
却明显感觉。
身体的僵冷。
正在迅速退去。
她的力气。
也在一点点恢复。
“走。”
裴烬转身。
“寒髓谷——”
“不能久留。”
他们带着沈绣，沿着一条极为隐蔽的岩缝通道前行。
那通道狭窄陡峭。
几乎是贴着裂谷边缘开凿而成。
若非熟路之人。
绝难发现。
“你们——”
“在这谷里多久了？”沈绣边走边问。
裴烬淡淡道：
“雁回营未灭之前。”
“我们——”
“就已经在这里。”
沈绣心中一震。
“你们——”
“也是守谷之人？”
裴烬摇头。
“不是守。”
“是——”
“等。”
“等一个——”
“该出现的人。”
沈绣心中一动。
“谁？”
裴烬侧头看了她一眼。
“你。”
沈绣脚步一顿。
裴烬继续向前。
“或者说——”
“像你这样。”
“既恨沈怀瑾。”
“又——”
“有能力动他的人。”
沈绣沉默。
她忽然意识到。
自己或许——
从一开始。
就走在一条。
被无数双眼。
暗中铺好的路上。
而她。
只是在某个时刻。
被推到了——
必须向前的位置。
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忽然透出一线天光。
裴烬停下脚步。
“到了。”
他们走出岩缝。
眼前。
是一处隐蔽的雪谷。
谷中。
竟然有数顶灰色帐篷。
还有几名半甲人。
正在警戒。
这是——
雁回营的临时据点。
沈绣刚踏入谷中。
便觉眼前一阵发黑。
火脉散的力量。
正在与她体内的寒毒与内伤剧烈冲撞。
她再也撑不住。
身体一晃。
险些倒下。
裴烬眼疾手快。
扶住了她。
“别倒。”
“你现在——”
“还不能倒。”
沈绣抬头。
看着那张冷峻的脸。
苦笑。
“你们——”
“还真是——”
“会挑时候。”
裴烬将她扶到一处帐篷内。
低声道：
“休息一会。”
“十二个时辰后。”
“你要——”
“带着回魂引。”
“离开这里。”
“去——”
“你要救的人身边。”
沈绣点头。
她躺在简陋的铺上。
意识开始模糊。
在彻底昏睡前。
她最后想到的。
却是戚三。
那个在寒雾中。
用命。
为她——
引出一线生机的老人。
她在心中低声道：
“戚前辈。”
“我会——”
“让他的债。”
“血偿。”
寒髓谷外，风声凄厉。
雁回营的雪谷据点里，灯火低伏，仿佛随时会被夜色吞没。
沈绣醒来时，只觉得喉间干裂，胸腔仿佛压着千斤巨石。
火脉散的灼热，已经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虚弱——
像是所有力气都被提前透支，只剩下空壳。
她勉强坐起身，掀开帐帘。
外面，雪仍在下。
裴烬正站在谷口岩石旁，与几名雁回营旧兵低声交谈。
听见动静，他回头。
“醒了？”
沈绣点头。
“多久了？”
“快八个时辰。”
裴烬看了眼天色。
“再过四个时辰——”
“火脉散的反噬，就会开始。”
沈绣心中一紧。
“反噬会怎样？”
裴烬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
“经脉逆灼。”
“旧伤翻涌。”
“若压不住——”
“你会像被火从内里一寸寸烧空。”
沈绣却只是淡淡一笑。
“听起来——”
“也就那样。”
裴烬皱眉。
“你不怕死？”
沈绣抬眼。
雪光映在她的眸子里。
冷而亮。
“怕。”
“但我更怕——”
“死得没用。”
裴烬沉默了一瞬。
“准备吧。”
“一个时辰后。”
“我们送你出谷。”
沈绣点头。
“狼牙帮——”
“和凤玄姬的人。”
“现在在哪？”
裴烬冷声道：
“谷外三处隘口。”
“都有人盯着。”
“他们在等你——”
“自己出来。”
沈绣冷笑。
“那就让他们——”
“等等。”
一个时辰后。
雪谷中，七名雁回营旧兵整装待发。
他们皆披半甲，面覆寒巾，只露出一双双冷硬的眼。
裴烬站在最前。
沈绣在中间。
“记住。”
裴烬低声道。
“我们只负责——”
“送你出寒髓谷范围。”
“过了‘断魂坡’——”
“你就得自己走。”
沈绣点头。
“够了。”
“你们——”
“已经帮得太多。”
裴烬看着她。
“别急着谢。”
“我们——”
“还没活着回去。”
他抬手。
“走。”
七人迅速没入夜雪之中。
雪原上，寒风如刀。
他们行走极快，却几乎不留痕迹。
沈绣紧紧跟着。
怀中，回魂引被她用黑绢裹住，贴身藏着。
那是她此行——
唯一的“命”。
走出不到半个时辰。
前方忽然传来低低的狼嚎。
裴烬瞬间抬手。
队伍立刻伏地。
沈绣顺着他目光望去。
只见雪坡下方。
十余道黑影，正在缓缓移动。
他们身披兽皮，手持弯刀。
正是——
狼牙帮的斥候。
“果然——”
“等不及了。”
裴烬低声道。
他回头看向沈绣。
“你待在中间。”
“别动。”
沈绣却轻声道：
“他们——”
“是冲我来的。”
“若只你们出手——”
“他们会更快围上来。”
裴烬皱眉。
“你想说什么？”
沈绣缓缓抽出金钢线。
“让我——”
“露一次面。”
裴烬目光骤冷。
“你现在——”
“连站都未必稳。”
沈绣却已向前走出一步。
雪光映着她苍白的脸。
“可他们——”
“更想要我。”
“只要我出现——”
“你们就能——”
“绕后断路。”
裴烬沉默片刻。
最终点头。
“半刻钟。”
“若你撑不住——”
“我会——”
“强行带你走。”
沈绣微微一笑。
“够了。”
她深吸一口气。
缓缓走出雪坡阴影。
站在雪地中央。
高声道：
“狼牙帮的人——”
“你们要找的——”
“是我。”
雪坡下方。
狼牙帮斥候瞬间停住。
下一刻。
数声呼哨响起。
十余人如狼般扑来。
为首之人狞笑。
“锦事调——”
“沈绣！”
“你果然——”
“还活着！”
沈绣站在雪中。
金钢线在指间微微颤动。
“活着。”
“来杀你们。”
她话音未落。
数人已扑至近前。
沈绣抬手。
线走如电。
两道血线瞬间溅起。
前两名斥候喉间被割开，扑倒在雪地上。
可下一瞬。
她胸口忽然一阵灼痛。
仿佛火焰从心口炸开。
火脉散的反噬——
开始了。
她闷哼一声。
动作慢了半拍。
一柄弯刀擦着她肩头劈下。
血瞬间染红雪地。
“她不行了！”
“围上去！”
狼牙帮众人狂吼着逼近。
就在此时——
雪坡两侧。
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出。
雁回营旧兵同时出手。
短刃、弩箭、寒枪齐出。
瞬间撕裂狼牙帮的阵型。
裴烬从侧翼冲入。
一枪贯穿那名首领的胸口。
将他钉在雪地上。
“走！”
裴烬大喝。
沈绣却在此刻。
再也撑不住。
她只觉眼前一黑。
整个人向后倒去。
裴烬一步冲到她身侧。
将她托住。
“沈绣！”
沈绣勉强睁眼。
唇角溢出一丝血。
“没事——”
“还能走。”
裴烬却不再废话。
直接将她背起。
“走！”
他们迅速撤离战场。
身后。
狼牙帮残兵的嘶吼。
很快被风雪吞没。
可还未走出两里。
前方断魂坡上。
忽然亮起数点微光。
火把。
还有——
熟悉的黑色宫制披风。
裴烬心头一沉。
“凤玄姬的人。”
沈绣伏在他背上。
费力抬眼。
只见断魂坡上。
十余名黑衣宦卫，整齐列阵。
为首之人。
正是凤玄姬的心腹——
“鹤十三”。
那人面白如纸。
眼神却阴冷如蛇。
“沈绣。”
“你果然——”
“会走这条路。”
裴烬低声道：
“你认识他？”
沈绣轻声道：
“凤玄姬的——”
“刀。”
鹤十三缓缓举手。
宦卫们弩机齐抬。
对准他们。
“交出回魂引。”
“我可以——”
“给你一个痛快。”
沈绣在裴烬背上。
低声笑了笑。
“凤玄姬——”
“还真是——”
“舍得。”
她轻声对裴烬道：
“放我下来。”
裴烬皱眉。
“你这样——”
“根本动不了。”
沈绣却挣扎着落地。
她靠着裴烬站稳。
看向断魂坡。
“鹤十三。”
“你主子——”
“当年救我。”
“如今却——”
“要我死。”
“你不觉得——”
“可笑吗？”
鹤十三冷声道：
“凤公公——”
“从不留——”
“失控之物。”
“而你——”
“已经失控。”
沈绣抬起手。
缓缓解开怀中黑绢。
露出里面——
那株如血如焰的回魂引。
“你想要——”
“这个？”
鹤十三目光骤亮。
“交出来！”
沈绣却忽然用力。
将回魂引往自己怀中一按。
尖锐的根须。
瞬间刺入她的掌心。
血顺着指缝流下。
她的脸。
却露出近乎疯狂的笑。
“你再靠近一步——”
“我就——”
“让它——”
“和我一起死。”
鹤十三脸色骤变。
“你敢！”
沈绣盯着他。
“你可以——”
“试试。”
断魂坡上。
宦卫们一时不敢动。
裴烬趁机低声道：
“我带你——”
“从侧坡冲。”
沈绣却摇头。
“不。”
她看着鹤十三。
忽然抬手。
将回魂引狠狠抛向空中。
“你要——”
“自己来拿。”
鹤十三一惊。
几乎是本能地纵身扑出。
就在他跃起的瞬间——
沈绣指间的金钢线。
猛然射出。
缠住回魂引的同时。
绕过鹤十三的脖颈。
她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
猛地一扯。
“噗——！”
鹤十三喉间鲜血狂喷。
整个人在半空中翻滚着坠下断魂坡。
回魂引——
被金钢线带回。
重新落入沈绣手中。
这一瞬。
她再也支撑不住。
整个人向前扑倒。
裴烬冲上来。
将她抱住。
“走！”
雁回营旧兵死死挡住宦卫。
裴烬背起沈绣。
沿着侧坡狂奔。
身后。
弩箭破空。
不断擦身而过。
他们不敢回头。
只知拼命向前。
直到——
雪原尽头。
隐隐出现一条被风雪覆盖的官道。
那是——
寒髓谷的界线。
裴烬一口气冲过界线。
身后宦卫。
终于停下脚步。
不再追击。
因为——
出了寒髓谷。
再往前。
就是凤玄姬不便大张旗鼓动手的地界。
裴烬将沈绣放下。
她已昏迷不醒。
唇色青白。
胸口微弱起伏。
火脉散的反噬。
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裴烬低声道：
“沈绣。”
“醒醒。”
“你不能死在这里。”
沈绣勉强睁开眼。
她看着裴烬。
嘴角动了动。
“我——”
“要回去。”
“阿蘅——”
“还在等我。”
裴烬点头。
“我送你——”
“到最近的驿站。”
沈绣却摇头。
“不了。”
“你们——”
“到这里——”
“已经够了。”
她费力从怀中。
将回魂引递给裴烬。
“帮我——”
“保管。”
“等我——”
“撑不住的时候——”
“再给我。”
裴烬心中一震。
“你这是——”
“什么意思？”
沈绣轻声道：
“它太重要。”
“我怕——”
“我一昏过去——”
“就再也——”
“护不住。”
裴烬深深看了她一眼。
最终接过。
“好。”
“我送你——”
“到前面林子。”
“那里——”
“有马。”
沈绣点头。
她在裴烬搀扶下。
一步步向前。
每一步。
都像踩在刀上。
可她的眼中。
却始终亮着一线光。
因为她知道。
她已经——
把命。
从寒髓谷里。
抢了回来。
当东方天色微亮。
沈绣终于在林中。
看见了一匹被系在树下的瘦马。
她解下缰绳。
艰难地爬上马背。
裴烬将回魂引。
重新递回她怀中。
“记住。”
“沈怀瑾——”
“在皇城等你。”
沈绣点头。
她回头。
看着裴烬。
“裴烬。”
“若有一天——”
“我真的——”
“点燃那条火脉。”
“你们——”
“会站在哪一边？”
裴烬沉默良久。
缓缓道：
“我们——”
“站在——”
“你能活着走到那一天的一边。”
沈绣笑了。
那笑容。
却比雪还冷。
“那就——”
“够了。”
她轻轻一夹马腹。
瘦马嘶鸣一声。
载着她。
向远方的风雪中奔去。
她的背影。
很快被晨雾吞没。
而裴烬站在原地。
看着她离去的方向。
低声道：
“沈绣。”
“愿你——”
“真能活到——”
“局终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