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局里,没有昼夜。
穹顶上悬着的青灯永不熄灭,照得石壁终年湿冷,空气里混杂着药香、血腥与丝线被反复摩擦后的焦味。时间在这里仿佛被人剪断,只剩下一针一线的来回。
沈绣已记不清自己入局多少日。
她只知道,手上的血口从未真正愈合,旧痂未落,新伤又添。十指肿胀如萝卜,夜里只要一合眼,便会在幻觉中听见落刀斩首的风声。
可她不敢停。
一停,就会有人死。
也可能,是她自己。
今日,她正在绣北疆以南的“黑水原”。
黑水原地势低洼,沼泽遍布,是骑军最忌之地。凤玄姬要求她用墨绿、暗褐与极细的银线,绣出沼泽暗藏的水脉走向。
“这里,”凤玄姬站在她身侧,指着一处,“再深三分。”
沈绣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中却微微一动。
那并非最利于行军的路线。
若真按此线标出,骑军一旦误入,便会陷马于泽。
她垂眸,应了一声:“是。”
针落下去时,她却悄然偏了半毫。
极细。
细到肉眼难辨。
但在“地息绡”牵引之下,那半毫,却足以让整片水脉走势发生微妙变化。
凤玄姬并未察觉。
沈绣的心,却在那一刻,猛然一跳。
她终于确认——
这幅图,不是死图。
她的每一针,都会被“势”放大。
一针半毫,便可能是千军万马的生路或死路。
从这一刻起,她便明白:
她手中的,不只是绣针,而是刀。
夜深时,凤玄姬离去。
石门落锁,偌大的石室重归死寂。
沈绣没有立刻停针。
她知道,墙后、暗处,总有眼睛。
于是她依旧按部就班地绣着堪舆图,直到手指酸麻,才缓缓放下绣针,像是疲惫至极般伏在案上。
过了许久。
她忽然抬手,在袖中摸出一小片黑绢。
那是她三日前,从一名将死的绣奴衣角偷偷割下的。
那名绣奴死前,只来得及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别信她们……绣衣局……从不放人。”
随后便被拖走,再未回来。
沈绣当时心中一沉,却仍面不改色,只在对方被拖行时,用绣剪划下了这一角。
现在,这片黑绢在她指间,轻如羽毛。
她盯着它,想起自己心中那条“焚城之路”。
她需要材料。
而绣衣局,最不缺的,就是绣线、药染与各种禁物。
这三日来,她已暗暗记下石室中存放丝线的格位,也留意到每日更换药染时,内侍会在案旁留下片刻空档。
她必须活下来。
才能一点点,偷出她要的东西。
她将黑绢重新藏回袖中,伏回案前,继续装作疲惫。
心,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数日后,她第一次见到了“药线”。
那是一种以御药浸染的朱红丝线,细如发丝,却隐隐透着暗光。
凤玄姬亲自将它放在她案前。
“此线,用于标‘血河’。”她说。
沈绣抬头:“血河?”
凤玄姬淡淡一笑:“北疆有三处暗河,表面无名,却常年因战事染血。此线绣之,遇水不褪,遇火反燃。”
沈绣心头一震。
遇火反燃。
她强自镇定,低头接过丝线。
指尖一触,便觉一阵微热。
“此线极难掌控。”凤玄姬盯着她,“若断一根,便浪费一尺。你,最好小心。”
沈绣点头。
她开始用这药线在堪舆图上绣出暗河走向。
每一针,她都无比谨慎。
可在收线时,她却故意让一根极短的线头,藏入袖中。
短到,几乎看不见。
凤玄姬并未察觉。
沈绣的心,却在狂跳。
她知道,她迈出了第一步。
绣衣局里的绣奴并非完全隔绝。
每日更换器具、收送绣件时,她们会被短暂带到织坊中央。
那是她唯一能看到“外面人”的时候。
也是她开始悄悄结识人的机会。
她注意到一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女,名唤阿蘅。
阿蘅原是边城罪女,被押来此处已有半年。她右眼失明,却仍能以左眼精准引线。
她们第一次对上眼时,阿蘅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便垂下头继续绣。
直到第三次换器具时,阿蘅忽然低声对她说了一句:
“你,是新来的。”
沈绣微不可察地点头。
阿蘅嘴角动了动:“能活过三十日的,不多。”
沈绣心中一凛:“你活了多久?”
“半年。”阿蘅答。
“因为我绣得快,也绣得准。”
她抬眼看沈绣:“你也是。”
那一刻,沈绣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与自己相似的东西。
不是希望。
而是——
不肯死的狠。
从那日起,她们偶尔会在极短的间隙中交换几句低语。
沈绣从阿蘅口中,渐渐拼凑出绣衣局的真相。
这里的绣奴,从未有人被真正放走。
所谓“期满离局”,只是换一种死法。
有的被送去试毒;
有的被活剖取线;
有的,直接被封入地窖,任其自生自灭。
“凤玄姬?”沈绣低声问。
阿蘅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她是这里的主子。也是……疯子。”
“她要的不是图,是人命。”
沈绣沉默。
她更清楚——
凤玄姬要的,是用人命绣出的权力之图。
堪舆图一寸寸铺开。
从北疆到西陲,再到中原要道。
沈绣越绣,越能感受到这幅图的可怕。
它不仅呈现山河形貌,更像一张活着的棋盘。
哪条路可进,哪座城可守,哪片地可埋伏,哪一线是死地——
在她针下,逐渐清晰。
而凤玄姬的指示,也越来越露骨。
“此处,多标三城。”
“这里,河道改窄。”
“此线,往东半寸。”
沈绣心中明白,她们是在为某一场尚未揭晓的大战铺路。
而这场大战,极可能——
就发生在北疆。
她想到兄长换来的“叛党名册”。
想到那一夜,他在火光中的冷眼。
心中那点残存的亲情,被一针针,绣成了灰。
又一夜。
凤玄姬照例离去。
沈绣却在确认四下无声后,缓缓从发间取下一根极细的金属丝。
那不是普通发簪。
而是她入局前,悄悄藏在发中的——
金钢线。
坚韧如铁,却细如发丝。
她曾用它,缝过最精细的龙鳞纹。
如今,她要用它,去做另一件事。
她将那根金钢线,与先前偷藏的药线线头、小片黑绢一同取出,摊在案上。
灯下,它们微微泛光。
她盯着它们,脑中飞快盘算。
药线遇火反燃;
金钢线可导热不熔;
黑绢耐高温,不易化灰。
若将三者结合……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
这,正是她所需的“火脉之线”。
可她不能在这里试。
只能先藏。
她小心翼翼地将三样东西绞在一起,缠成一小段不起眼的线结,藏入鞋底夹层。
这一刻,她第一次真正踏出了——
反噬之路。
第三十七日。
她终于被允许开始绣中原核心。
那也是整幅堪舆图的心脉所在。
凤玄姬亲自展开新的绢卷,与原图拼接。
“从这里开始,”她指着绢上最中央的一处,“你要更小心。”
沈绣一眼便认出,那是——
皇城所在。
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凤玄姬眯眼看她:“怎么,怕了?”
沈绣垂眸:“只是……此处线势复杂。”
“复杂,才有价值。”凤玄姬冷笑,“你不是最擅长复杂吗?”
她俯身逼近,声音压低:“别忘了,你兄长的命,就系在你这一针一线之间。”
沈绣心中一痛。
却只低声应道:“是。”
她开始绣皇城外围的山势与水系。
越绣,她越心惊。
因为她发现——
皇城所在,正是整片地势的“气眼”。
所有山脉、水道、暗河、地火走向,最终都汇聚于此。
就像一只盘踞在大地上的巨兽,心脏正埋在城下。
她忽然明白:
若此处失衡,整个帝都,都会随之崩塌。
这不是巧合。
这是天势。
她的手,在颤抖。
不是因为怕。
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清醒——
她真的,可以做到。
那一夜,她梦见沈府。
梦见父母尚在,兄长仍是温和的少年,坐在灯下看她绣花。
他说:“阿绣,等你绣完这幅图,哥哥带你去看真正的山河。”
她想答应。
却在开口的一瞬,梦境骤然破碎。
她看见刑台,看见滚落的人头,看见兄长在火光中的冷眼。
她猛地惊醒。
青灯依旧。
石室冰冷。
她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眼神却在下一刻,彻底冷了下来。
“沈怀瑾……”她在心中低语。
“你既要我绣山河换你人头。”
“那我便先用这山河——”
“替你,铺一条死路。”
自此之后,她的针路,开始有了双重走向。
表面上,她依凤玄姬之命,一丝不苟地绣着堪舆图。
暗地里,她却在每一个关键节点,悄然留下只有自己才懂的“逆线”。
那些线:
或微偏半毫;
或在交汇处多绕一圈;
或在看似无关紧要处,埋下一点药线的引子。
这些改变,肉眼难辨。
可在“地息绡”的放大之下,却足以在最终形成另一张——
只属于她的图。
她把它,称作:
火脉。
焚城之脉。
反噬之脉。
凤玄姬很快察觉,她绣得越来越快。
也越来越准。
堪舆图的轮廓,已初具雏形。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凤玄姬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近乎贪婪的光。
“待此图成,你会是头功。”
沈绣垂眸,不言。
心中却冷笑。
功?
她要的,从来不是功。
她要的是——
血。
这一章的最后一针落下时,她忽然抬头,看向凤玄姬。
“凤公公。”她轻声道。
凤玄姬挑眉:“嗯?”
“你说过,绣成此图,我可换兄长人头。”
凤玄姬眯眼,笑意意味深长:“自然。”
沈绣点头。
不再多问。
她只是低下头,继续绣。
可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到极致的弧度。
因为她知道——
到那一日,
该换人头的,
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