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窗外掠过的树影,犹豫片刻,还是轻轻问道:“那舅舅在我这般年纪时,也曾有过倾心之人吗?”
烛光落在他眼底,映出几分往事的沉郁:“我像你这般大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都在案前埋首苦读。晨钟未响便起,挑灯夜读至三更,只知求功名,谋前程,哪有闲暇顾及儿女情长?”
陆昭闻言一怔,望着他,忽然想起府中书房里那满架的经史子集,想起舅舅腕上因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原来这般严苛的规矩背后,是他年少时便刻在骨里的先修己身的执念 —— 欲成家业,先修己身,或许在他看来,唯有先立住根基,才有资格谈及儿女情长。
沉默半晌,陆昭忽的抬眼,先前的委屈已散了大半,眼底反倒浮起几分狡黠的光亮。
她望着周景行轮廓分明的侧脸,轻声问道:“那舅舅如今呢?”
周景行侧眸看她:“如今怎的?”
“刚才我瞧见过,舅舅与那位李小姐同乘一车呢。”
陆昭抿着唇憋笑,语气却故作正经,“那位李小姐生得明艳动人,又带着几分英气飒爽,真真少见。可舅舅为何会与她同入客栈?莫不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眼角眉梢都带着试探,“莫不是如旁人所言,舅舅与李小姐要订亲?”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竟让素来镇定的周景行一时怔住。
他咳嗽一声,试图维持平日的威严,可语气终究弱了几分:“小孩子家,休要管长辈的闲事。”
“我只是好奇嘛。”
陆昭撇撇嘴,得寸进尺地往前凑了凑,发髻上的珍珠步摇轻轻碰撞,“舅舅方才还说儿女情长并非龌龊事,怎的到了自己身上,反倒遮遮掩掩了?况且李小姐那般人物,若是真与舅舅有情,原也是一段佳话 ——”
“住口。”
周景行终是板起脸,却没了先前的寒厉。
陆昭见他神色缓和,刚要再搭话,却迎上周景行骤然投来的横眸冷瞥。
那目光清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开口时语调平得像结了薄冰的湖面:“此乃长辈私事,非你该置喙的。”
陆昭心头一紧,方才的狡黠瞬间敛去,忙敛衽垂首,指尖下意识绞住裙角,声音低得像蚊蚋:“我怎敢管舅舅的事?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她暗自懊恼,方才竟忘了 “长幼内外,宜法肃辞严” 的家训,此刻求生欲瞬间占了上风,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他沉下脸,语气清冷:“问也不许。你的行为举止,我既管得、也问得;可我的事,轮不到你多嘴,更不准你打听。”
这话听得陆昭胸口发闷,却只能死死咬着唇不敢反驳。
她偷偷抬眼瞥了眼他紧绷的下颌线,心里把 “长辈” 二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 —— 偏生这层身份压着,纵有满心不服气,也只能咽进肚子里。
若不是碍于舅甥名分,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真要让人憋得气闷难言。
“这世上竟有如此道理 ——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陆昭终是忍不住在心里愤愤啐了一句,腮帮子悄悄鼓起来,偏生不敢将怨怼说出口,只死死抿着唇装哑巴。
周景行何等眼力,早将她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尽收眼底,却只当未见,指尖叩了叩车壁吩咐车夫稍停,语气依旧是不容置喙的平淡:“去跟你那友伴说一声,今夜且随我回府歇息。明日若想畅游京城,再做打算。”
“他…… 明日便要回榕城了。”
陆昭的声音从膝头闷闷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
周景行闻言眉梢微挑,侧眸看向蜷在角落的身影,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怎么,你竟也想随他同回榕城?”
陆昭猛地抬头,杏眼里满是错愕,随即缓缓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她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灯,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回去做什么呢?”
车厢内瞬间静了下来,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单调得让人心慌。
陆昭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角的缠枝莲纹,心里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涩意 —— 那里曾是她的家,可自家中变故,至亲离散,那里早已没了等候她的人。
陆昭望着车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笼,忽然怔怔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哽咽,却多了几分坚定:“不回了。我好好留在京中,待完成学业、习得谋生之技,定当多积银钱,日后侍奉舅舅天年。”
这话说得直白恳切,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却已换上一副乖巧模样 —— 她素来擅用这般软语讨喜,正如她亲手熬的醒酒汤,初尝微烫,细品却满是暖心的妥帖,让人纵有怒气也发不出来。
周景行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终究还是压了下去。
他斜睨她一眼,目光里没了半分先前的冷厉,反倒添了些无奈的温和,抬颌冲客栈方向扬了扬下巴:“既想通了,便去跟你那友伴说声平安。”
陆昭心头一喜,这才觉出舅舅此刻的开明 —— 前一刻还板着脸讲规矩,此刻倒成了体恤晚辈的长辈。真是个说变就变的性子,偏生这份善变里,藏着掩不住的关切。
她忙不迭应了声 “哎”,掀开车帘便跳了下去,裙裾在月光下划出轻快的弧度。行至客栈门口,还不忘回头朝马车方向望了一眼,见舅舅正借着灯笼光看她,忙敛衽做了个揖,转身快步走了进去。
客栈内烛火通明,傅怀瑾正焦躁地在廊下踱步,见她进来忙迎上前:“昭儿,你舅舅他……”
“无事了。”
陆昭连忙摆手,眼底的阴霾早已散去,“我舅舅说往后你若想来,可随时递信。只是今夜我需随他回府,你明日返程,切记一路保重。”
她细细叮嘱着,又将带来的行囊递过去,“这里有些京城的点心,你路上吃。”
傅怀瑾见她神色轻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笑着点头:“既如此,我便放心了。你在京中好生保重,我回去便告知筱筱你的近况。”
两人又絮叨了几句别后的安排,陆昭才起身告辞。
出了客栈门,见马车仍在原地等候,周景行正靠在车辕上闭目养神,月光落在他肩头,竟少了几分平日的威严。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声唤道:“舅舅,我说完了。”
周景行睁开眼,见她眉眼弯弯的模样,终是没忍住斥了句:“磨蹭这许久,倒是有说不完的话,莫不是舍不得?”
话虽严厉,指尖却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动作轻得像拂过花瓣。
陆昭心头一暖,回了一声没有,便乖乖钻进车厢。
马车再次启动时,她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在这秋夜的长街上,竟觉得没了先前的萧条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