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22:53:13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细碎声响渐歇时,陆昭才从混沌中勉强挣出半分意识。车舆早已停在别院朱漆门前,两盏挂在车辕的琉璃灯映得门首铜环泛着暖光,她却对这一路的颠簸全无记忆。

白日里跟着傅怀瑾游赏城郊别苑,本就耗得神思倦怠,回程时又因护着傅怀瑾与周景行唇枪舌剑半日,只觉浑身骨头都散了架,登车时被软褥一裹,眼皮便重得再也掀不开,竟直直睡了过去。

朦胧间,腕间忽窜来一缕沁凉,似有细雪落在肌肤上,顺着血脉往心口钻。

陆昭睫毛颤了颤,缓缓睁眼,入目是车舆内铺着的菱纹锦茵,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松烟墨香与草木气息,一时竟不敢稍动。

随行的两名护卫早已识趣退下,连御者柳青也守在车外,宽敞的后舆内唯余她与周景行二人。

他就坐在对面的锦凳上,身形微倾,一头蓬松乌发用玉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

陆昭顺着那发丝望去,正撞见他微微颔首的模样 —— 眉骨锋利如裁,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分明,周身气度本如出鞘利剑般含着刚锐,此刻神情却如云淡风轻,指尖捻着细瓷药瓶的动作,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温柔。

原来周景行正为她敷药。

方才争执时她不慎撞在车栏上,腕间蹭破了块油皮,彼时只顾着与他辩驳,倒没觉出疼,此刻被药膏一激,才泛起细密的痒意。

陆昭偷眼瞧他,见他先用银签挑出一点乳白药膏,在指尖揉开,再轻轻覆在伤口上,指腹按压的力道不重不轻,恰好能将药力揉进皮肉里。

这般娴熟精妙的手法,想来是在军中练出的本事,这般皮肉微伤,在他眼中本算不得什么,此刻却似倾注了十二分专注 —— 只因其为女子。

陆昭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不过是被他几句冷言噎得委屈,竟当着护卫的面红了眼眶,泪珠砸在锦帕上的声响,此刻想来都觉得发烫。

她暗自啐了自己一口,却见周景行已取过剪好的细帛,正一圈圈往她腕间缠绕,帛布上还带着日晒后的暖意,与药膏的清凉交织在一处。

这便是他起初不愿应承养姐所托的缘由了。

陆昭望着他低垂的眼睫,忽然明了。女子多娇敏,尤是她这般豆蔻年华的,心思比衙署颁下的政令文书更难揣测,前一刻还哭着数说他严苛霸道,此刻倒又觉得他指尖温柔。

“舅舅。”

陆昭凝望着他专注的模样,喉间发紧,轻声唤道。

周景行头未抬,只淡淡应了声 “嗯”,尾音落在寂静的车舆里,竟有种奇异的暖意。

他缠帛布的动作不停,最后在腕间打了个小巧的方结,手法规整得像在处理公文。

“舅舅是好人,纵有时稍显严厉。”

陆昭急忙补了一句,像是要为方才的啼哭找个台阶。

周景行的动作忽得一顿,抬眼斜睨她一眼。

眸色微冷,却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促狭,仿佛在说:这便又赠 “好人” 之名了?方才哭着数说他不是的,又是谁?

“有话直说。”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指尖已将药瓶与剩余的细帛收进锦盒。

陆昭试了试手腕屈伸,帛布缠得妥帖,既不松垮也不勒人,想必是怕她嫌疼。

她心头一暖,对他浅浅一笑,眼尾还带着未褪尽的红痕:“明日傅怀瑾要回去,舅舅的马车与柳青大哥可暂借一用?想劳烦柳大哥送他一程。”

她这话并非无的放矢。

那柳青年方二十三,昔年从军演武时腹受重创,伤好后便解甲归田,在京中辗转许久,竟要靠帮人拉货操贱役谋生。

周景行去年调任京中,偶然撞见他在寒风中搬卸重物,见他虽身形瘦削却眼神坚毅,便招至麾下做了御者,待他素来宽厚。

傅怀瑾自小就娇贵,回程山路颠簸,有柳青护送,她才能放心。

周景行将锦盒搁在案上,指尖叩了叩车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车外传来柳青轻咳的声音,想来是在提醒时辰不早了。

他沉默片刻,才抛下一句:“明日再议。”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算不得应,也未算拒。

陆昭却松了口气,她知道,这话落在周景行口中,便是八九不离十的应允了。

车舆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动着篷盖内侧的夔龙纹绣品,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倒让那惯常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天刚蒙蒙亮,窗棂外还蒙着层淡青色的雾霭,陆昭便已披衣起身。

昨夜辗转半宿,心里总记挂着借车之事,连带着腕间细帛缠着的伤口都似有若无地发痒。

她轻手轻脚推开房门,院中的金桂树还凝着晨露,细碎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沾了层湿漉漉的水光。

转过抄手游廊,远远便见周景行立在别院的车马场边。

他未束发,乌丝垂在肩头,晨光透过薄雾落在他侧脸上,将下颌线的轮廓晕得柔和了些。昨日那身墨色锦袍换成了月白常服,腰间只系着块素面玉佩,倒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

陆昭加快脚步上前,刚要开口复述昨夜的请求。

便传来周景行冷淡的嗓音:“还不走?”

陆昭正望着他出神,闻声抬眼,见他已立在巷口等着,月白常服的衣角被晨风吹得微扬,回眸时眸色依旧清寒。

她连忙敛了神,快步跟上,歪着脑袋屈膝行礼:“多谢舅舅费心安排。”

周景行却未接话,只转身往街市方向走去,玄色靴底踏过青石板,留下沉稳的脚步声。

陆昭只好快步跟上,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不多时,便见前方铺子挂着 “怀山堂” 的牌匾,柜台上陈列着各式牛皮描金匣,匣身绘着山水人物纹样,一看便知是上等特产。

不等陆昭反应,周景行已进店吩咐掌柜:“取四匣陈化三年的山药片,两盒怀牛膝膏。”

话音未落,便见伙计捧着鎏金铜锁的木匣出来,匣盖打开时,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他亲自验看了封条,才示意伙计送到停在街边的辎车上 —— 那车本是用来载运重物的,此刻已铺了软垫,恰好安放这些礼盒。

陆昭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心头竟泛起酸涩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