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22:52:39

霎时,马车内就剩下陆昭和周景行两个人,狭窄的空气里沉默了一阵。

“无话可说?”

周景行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内短暂的沉寂。

他的语气像深秋浓雾锁死的枯井,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藏着蚀骨的寒意,让人辨不清喜怒,偏又处处透着危机。

陆昭下意识揉了揉手腕,方才被攥住的地方还泛着红痕,指尖触到皮肤时微微发疼。

她飞快抬眼瞥了周景行一眼,忙又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蚋:“对不住舅舅…… 前几日说与女伴同游,是我撒谎了。”

周景行的指尖顿在玉烟嘴上,抬眼时眸光冷得像淬了冰,语气却是平铺直叙的陈述句:“这般遮掩,原是与那少年郎私会去了。”

“他不是!”

陆昭猛地抬头,终于敢直视他的眼睛,眼眶虽还泛着红,眼神却透着几分倔强,“傅怀瑾只是我的少时玩伴,绝非什么私会的情郎!我与他亦未曾逾矩,还请舅舅明察!”

她的声音带着未散尽的慌乱,却字字清晰。

烛光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映得那双杏眼亮得惊人 —— 往日里在他面前总是怯懦低头的小丫头,此刻倒生出几分据理力争的模样。

周景行盯着她看了半晌,指间的玉扳指被摩挲得愈发温润。

车厢外传来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混着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将这短暂的争执又拖回沉寂里。

他忽然嗤笑一声,指节再度扣上青玉扳指:“未曾逾矩?那深夜随男子入客栈客房,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陆昭被问得一噎,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大半,指尖又开始不自觉地绞着裙角。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刚才那只是取物件,可话到嘴边,却想起前几日接连的谎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 在这般铁证面前,再多辩解,反倒像欲盖弥彰了。

周景行见她垂头不语,眼底的寒色又深了几分。

他与她相处着几个月,深知虽性子怯懦,却素来乖巧,如今竟学会了这般欺瞒遮掩。

想起方才客栈里傅怀瑾护着她的模样,想起她为了那少年郎撒谎成性,指节便忍不住微微发颤 —— 他掌着侍卫亲军的生杀大权,见惯了人心诡谲,偏生容不得自己疼惜的孩子,栽在 “情” 字上,更容不得她拿自己的名节开玩笑。

“回府再与你细说。”

他终是按捺住怒火,声音冷得像窗外的秋霜。

陆昭肩膀一颤,再也不敢多言,只蜷在车厢角落,听着车轮轱辘作响,将满心的委屈与慌乱,都藏进了这深沉的夜色里。

周景行将她眼底的倔强与羞愤尽收眼底,指节摩挲扳指的力道陡然加重,玉质与骨节相触的脆响在寂静车厢里格外清晰。

他忽然倾身逼近,目光冷冽:“事到如今,还觉得委屈?与那傅少同入客房共宿,竟还敢说未曾逾矩?”

这话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昭心口,比市井间的鞭笞更让人难堪。

在这 “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 都要遭人轻贱的世道,“同宿客房” 四字几乎等同于毁人名节的利刃。

于旁人或许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她这等世家女子而言,却是足以压垮一生的重罪。

少女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时红得像浸了血,晶莹的泪珠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却死死噙在睫尖不肯坠落。

“在舅舅心里,我便是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

她忽然抬眼,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铿锵,打破了周景行预设的审问节奏。

那双眼尾泛红的杏眼,盛着将坠未坠的泪珠,竟像烧得滚烫的火星,猝不及防烫了周景行一下。

他指尖的动作猛地顿住,喉间竟泛起一丝莫名的涩意 —— 方才还垂首敛目的小丫头,此刻倒像支被折了枝却仍倔强立着的寒梅,用最脆弱的姿态,投来最锋利的反问。

车厢外的风声骤然紧了些,卷着落叶扑在车帘上,倒让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多了几分无措的滞涩。

周景行别开眼,喉结滚动片刻,终是将那句更重的斥责咽了回去。

他想起教她读《礼记》,她攥着书卷问 “为何女子不能与友同游”,那时他还笑着说 “礼教为纲,亦是护你周全”。

可此刻望着她含泪的眼眸,那句 “护你周全” 竟显得格外讽刺 —— 他分明是想用礼教框住她,却反倒成了刺向她的第一把刀。

“放肆。”

他终是找回了惯有的冷硬,却不自觉放轻了语气,“此事容不得你狡辩,回府听罚便是。”

陆昭却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垂下眼,那噙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滚落,砸在锦缎裙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她不再争辩,只将脸埋进膝头,肩膀微微颤抖,把所有的委屈与不甘,都藏进了这方寸车厢的阴影里。

周景行见她默不作声,英挺的眉峰陡然拧起,语气依旧森冷如霜:“陆昭,讲点道理。既说他只是好友,为何要谎称与女伴同游?”

这话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破了陆昭强压的委屈。

她猛地抬头,脸颊涨得通红,发髻上的珍珠步摇因急促的动作剧烈晃动:“舅舅怎能这般问!前次我不过为友人落了几滴泪,您便追问是不是为情郎伤怀,这般成见之下,我如何敢说实话?”

车厢外的风卷着落叶重重撞在车帘上,倒似为她的诘问添了几分声势。

陆昭攥着裙角的指尖泛白,声音里裹着难以言说的急切:“若我直言,如今他来找我,且是自三千里外跋山涉水而来,历经鞍马劳顿才抵达京城,您会信我与他只是清白友朋,未有半分逾矩吗?”

这话掷在车厢里,竟让周景行一时语塞。

他望着少女眼底翻涌的委屈与愤懑,喉间那丝涩意又涌了上来 —— 他素来以礼教为尺衡量行事,却忘了这把尺子在她眼中,或许早已成了缚住言语的枷锁。

指尖摩挲扳指的动作慢了些,车厢内只余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轻响,将这未尽的争执,拖进了更深的沉默里。

陆昭见他不答,鼻尖又是一酸,却倔强地将眼泪逼了回去。

她知道舅舅是怕她坏了名节,可这份 “为她好” 的苛责,却比旁人的闲言碎语更让人心寒。

就像此刻窗外的秋夜,明明裹着月光的清辉,却处处透着刺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