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光景,一晃便是七日。
这七日里,周景行每晚必至。来时总携着沉沉的文卷匣子,甫一落座便将案头堆起半尺高的公文,圈点批注从不停歇。
陆昭起初还会攥着锦被偷瞄,后来竟也习惯了 —— 习惯了烛火下他伏案的侧影,习惯了笔墨落纸的沙沙声,更习惯了待自己呼吸渐匀,才听得他起身离去的轻响。
她愈发看不懂这位舅舅。
前一日晨起,她见案头摆着刚蒸好的莲蓉糕,照顾她的丫鬟说道:“那是周大人昨夜亲去西市糕铺买的,说姑娘江南人爱吃甜。”
可待她赌气不肯喝药,他也不催,只默默坐在案边批阅文卷,直到她忍不住主动端起药碗,才见他朱笔一顿,在公牍上落下工整的判词。
那些细微的举动,如晨起温好的清茶、睡前掖好的被角、见她过敏处泛红便差人换的软枕,都让她暗自思忖:这位看似冷硬的长辈,原也不是那般不近人情。
终至出院之日,陆昭收拾好那袋熏香的新衣,却迟迟不见周景行的身影。
正怅然间,医馆外传来熟悉的朗笑,周景川已掀帘而入,依旧是一身惹眼的银红吴绫道袍。
“小昭昭,收拾妥当了?”
他晃了晃手中的折扇,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行哥今日有廷议要参,特命我来接你。”
跟着他走出医馆,陆昭一眼便望见门口停着的那辆轿车 —— 并非寻常的皂幔黑油车,而是罕见的茜色软缎车围,镶着银线滚边,车辕包铜雕花,连车轮的蘑菇钉都镀了亮银,在日光下晃得人眼晕。
这般张扬的形制,在京城内实属少见,往来行人无不驻足回望,连医馆的药童都扒着门框偷看。
周景川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是上月新订的油壁车,赶脚的是西域良骡,稳当得很!”
说罢便扶着她上了车蹬,车座铺着细藤绷扎的软垫,比家中旧椅还要舒服。
车轮滚滚,载着满车暖阳驶向前方,将医馆的药香与烛火,留在了身后。
时维九月,暑气已消,金风送爽。车行半路,一阵温软的风从帘隙钻进来,将茜色车帘掀得猎猎作响。
陆昭下意识抬起手,指尖刚触到风的衣角,那股清润便顺着指缝溜了过去,带着街旁桂树的淡香,让人心头敞亮了许多。
她望着指尖在风里轻轻颤动,恍惚想起江南的九月 —— 那时父母还在,一家人常坐在庭院的桂树下剥蟹,风里满是蟹黄的鲜香与母亲的笑语。
多好的光阴,偏生碎得这般彻底。
周景川斜倚在对面软垫上,把玩着折扇上的玉坠,将女孩眼底的怅然尽收眼底。
他暗自叹息,这孩子眉宇间还带着江南闺秀的温润,偏要遭此横祸,倒让人心疼。
思忖间便开口道:“小昭昭,今夜秦淮河畔有旧友相召的雅集,原想带你去见识见识,可一想到行哥……”
他夸张地缩了缩脖子,“罢了罢了,若真带你去,他怕是要扒了我的皮,先送你回别院安稳歇着为妙。”
陆昭闻言便笑了。
她虽久居江南,却也听闻京城风气 —— 所谓 “雅集”,多是文人狎客聚于秦楼楚馆,有歌妓侑酒、丝竹助兴,正是那灯红酒绿、粉黛环绕的去处。
她指尖绕着衣角的流苏,故意逗他:“景川舅舅这般潇洒,也怕景行舅舅么?”
“怕?”
周景川像是被烫到般打了个寒颤,折扇 “啪” 地合上,“咱们周家小辈,就没有不怕他的!去年三哥偷偷去南市听曲,被他抓了现行,罚在祠堂抄了三日《论语》,至今见了他还躲着走。”
他话锋一转,神色却正经起来,“不过要说真心话,敬佩可比惧怕多得多。当年边镇告急,是他带着三百轻骑冲垮了敌营;家中长辈故去,是他一手撑起门户,连朝堂上的老狐狸都让他三分。有他在,咱们这些人心里才踏实,才算有了底气。”
车帘又被风掀起一角,日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周景川身上,倒让这番话添了几分真切。
陆昭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忽然想起周景行伏案批阅的侧影,想起案头那枝梅,想起掖好的被角。
原来那份让人安心的气场,不止她一个人感受得到。
风穿过车帘,带着远处酒肆的酒香漫进来,陆昭轻轻应了声 “嗯”,指尖在风里拢了拢 —— 这京城的风,竟也渐渐有了些暖意。
陆昭复又迂回探问:“那他…… 可曾与你提及,今夜归不归别院?”
“这倒未曾说过。”
周景川漫应着,“他新官上任,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府外应酬宴比街前车马还要繁密,想来是回不来的。”
陆昭敛了声息,半晌才轻问道:“他会去你说的那种场合么?”
周景川闻言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小丫头片子,莫要多管大人的事。”
归至别院时,暮色已浓,檐角铜铃在晚风里轻晃。
周景川简单叮嘱了陆昭几句 “仔细门户”“早些安歇”,便又带着仆从匆匆赴下一场邀约去了。
陆昭独自回了卧房,只呆呆坐在铺着锦褥的床沿。
周景行先前已遣来两个手脚伶俐的丫鬟伺候,此刻正垂手立在一旁,不敢稍动。
她望着窗棂外渐沉的夜色,忽想起在医馆的日子。
那时有周景川日日在旁插科打诨,逗她开怀;有孟医官时时前来垂询病情,温言宽慰;即便那般难熬,尚有周景行那张素来冷硬的面孔在侧,他虽似铁石心肠,周身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强大气场。
那些不愿回想的往事,原已刻意压在心底。
可一旦周遭静下来,只剩烛火噼啪作响,满心的惶恐与沉郁便如潮水般涌来,叫人再也按捺不住。
她不确定周景行今晚会不会来,毕竟他从未表过态说要搬回来住。
陆昭看了好几次门外,都没听见动静。
亥时二刻的梆子声刚过巷尾,烛火已添了两回新蜡。
陆昭终于敛了神思,正欲解衣卧下,房门外忽传来周景行的声音,带些微哑的磁性:“陆昭,开门。”
她心头一跳,仓促起身往门边去,才迈两步便觉足底冰凉,原是忘了着履。忙折回床前,将绣着缠枝纹的锦履匆匆套上。
走到门前,她未敢贸然开门,先凑到门缝处,借着廊下灯笼的微光往外窥看。见果真是他立在阶前,才缓缓拔去门闩,拉开半扇木门。
月光斜照在他身上,只见他一手提着个乌木食盒,黑色锦袍衬得那张本就冷硬的面庞更添几分疏离,宛若寒玉雕成。
周景行抬步跨进院门,径直往堂屋去,将食盒轻搁在案上,声音依旧平淡:“给你带的消夜。”
待他擦身而过时,陆昭鼻尖微动,隐约闻见他衣间散出的淡淡酒气,混着夜风吹来的桂香,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他周身的冷意。
周景行抬手掀开乌木食盒的鎏金搭扣,内里氤氲的热气便袅袅升起。
他从中取出一屉竹编小笼,笼盖轻启时,白胖的蒸点还在微微颤动,又拎出只青瓷汤盅,指尖在案边轻轻叩了两下,声响清越。
这饮食间的默契,原是在医馆那几日便养成的。
说穿了,倒更像周景行单方面定下的规矩 —— 他从不强逼她食荤腥,却执意要她遵他安排,日日服食调养身子的清润膳食,不许挑拣,更不容置喙。
陆昭见状,忙上前拉开案前的绣墩坐下,先执起汤盅,揭去描金盅盖。
霎时,鲜蔬的清香便漫了开来,汤色澄澈,浮着几片嫩翠菜叶。她浅啜两口,暖意顺着喉间滑入腹内,熨帖极了。
随后她才取了只蒸点,外皮松软,咬开时,内里鹅黄馅料便流了出来,甜香浓郁,入口即化,正是她素来爱吃的奶黄馅儿。
陆昭只顾着细细品尝,竟连半句声响也无,只眼角眉梢悄悄染上几分满足。
“陆昭。”
待她吃得差不多了,周景行才开口唤她,嗓音依旧是那般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
陆昭抬眸望去,见他正斜倚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并非正襟危坐的静坐姿态,反倒有些近似箕踞的慵懒,黑色衣袍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倒添了几分随性。
“嗯?”
她轻声应道,指尖还沾着些许点心碎屑。
他维持着方才的坐姿未动,目光落在她沾了点心渣的指尖,缓缓开口:“你入都已近一月,我竟还未曾与你好好叙过话。”
这话入耳,倒颇有几分师长训诫的意味。
陆昭心头一凛,下意识便敛了方才的松弛姿态,腰背倏地挺直,双手乖乖交叠于膝前,竟是摆出了一副恭坐的模样,连先前沾着点心碎屑的指尖也悄悄藏到了袖中,垂眸敛容,活像个听训的乖顺学子。
周景行将她这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指尖依旧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案边纹路,语气却添了几分沉稳:“你父母之事,已然定谳,无可置辩。世间事素来如此,有错当担,如同欠债当还。”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微颤的眼睫,继续道:“你是劫后余生之人,本就无辜。但无论心中愿与不愿,总要学着安时处顺,早日从过往里走出来,明白么?”
这还是陆昭头一回听见他用这般长者的口吻,一字一句说得慢条斯理,不似往日那般言简意赅。
她怔怔地抬眸望他,一时间竟忘了反应,直到见他眉峰微蹙,才猛然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应道:“明白……”
其实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总不能一辈子困在悲伤的泥沼里,只是这份清醒,要在旁人点破时才更显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