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行指尖停在案边,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似带了些酒后的松弛:“事发前夜,你母亲遣人传信,欲将你这遗女托孤于我,彼时我并未应承。”
陆昭抬眸望了他一眼,那目光里藏着几分自嘲,转瞬又垂落眼帘,纤长的睫毛在烛火下投出浅浅阴影:“此乃人之常情。我本就是个累赘,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原该离得远些。”
“并非为此。”
周景行斜睨她一眼,黑衣袍下的指尖微微蜷起,“若你是男儿,我大可将你送入军中历练,多磨练一些。可你是女子 ——”
“女子便如何?”
陆昭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倔强,“军中亦有巾帼,若舅舅当真决意送去,我未必不能……”
“你肌肤娇嫩如凝脂,便是稍粗些的绫罗也能惹得你泛红发痒。”
周景行打断她,语气里竟藏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营中甲胄糙硬,布袍粗砺,你去了怕是要生生磨得肌肤溃烂。”
陆昭一时语塞,方才扬起的下颌缓缓垂下,指尖无意识绞着裙摆,殿内只剩烛火噼啪作响。
周景行望着她窘迫的模样,喉间似滚过一声轻叹,目光难得柔和了些许:“我素来不擅长照料女子,这些时日,想来也确实如此。”
陆昭悄悄抬眼瞥他,见他鬓角微散,眼底带着几分酒后的昏沉,心中暗忖:定是这酒意上涌,他才肯这般自省。寻常时日,这般软和的话,怕是这辈子也难从他口中听见。
陆昭望着他鬓边散乱的发丝,心底忽生出些念头:论起这位舅舅,不过是容貌冷肃些,言语峻利些,说到底……
“他终究是有可取之处的。”
她声音压得极低,几近呢喃,生怕被他听去,指尖攥着裙摆微微用力。
趁他酒意未散,又大着胆子试探着抬眼:“如此说来,舅舅是要搬回别院住了?”
周景行闻言,只轻飘飘斜睇她一眼,答非所问:“往日学业如何?”
“尚、尚可。”
陆昭嗫嚅着应道,耳尖悄悄泛红。
“在榕城时,可有交好的玩伴?”
这话问得轻淡,陆昭却陡然沉默下来。
烛火映着她骤然失色的脸庞,往日在榕城与她一同扑蝶弄花的两个发小身影,此刻竟清晰得刺目。可自家中遭变,那两家父母为求明哲保身,早逼着儿女与她断了往来,昔日情谊竟如薄纸般一戳即破。
她垂首望着案上残留的点心碎屑,几滴珠泪毫无预兆地滚落,在乌木桌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没必要哭,不值当的。”
周景行的声音适时响起,没有半分温软,依旧是那般刚硬冰冷,连劝慰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倒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陆昭鼻尖酸涩更甚,心底暗忖:他本就是朝堂上以铁面无私著称的人物,素来面无表情如覆寒霜,一双眼只辨法理对错,哪里懂得女儿家十载相伴的闺中情谊有多金贵?那般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岂是寻常往来可比。
念及往昔在榕城与发小折花斗草、灯下共读的光阴,整整十余年的相伴,如今却落得形同陌路,她的眼泪便愈发止不住,肩头微微耸动着,泪珠落在桌上,湿痕叠着湿痕。
周景行见她哭得愈发伤心,英挺的剑眉几不可察地拧起,指尖在案边悬了片刻,终是顿住。
他沉默半晌,语气依旧带着几分疏离的生硬,却难得多了丝迟疑:“哭得这般伤心,莫不是…… 未婚夫婿?”
“未婚夫婿?”
这四字入耳,陆昭只觉脑中轰然一响,骇然睁眸,一双杏眼陡然圆睁,竟似两盏骤然点亮的琉璃灯,在烛火下灼灼闪着惊惶的光。
不过瞬息之间,她原本莹白如瓷的脸颊便漫上霞色,那绯红如潮水般迅速蔓延,连耳根都浸得透红,配上那双懵懂圆睁的眼睛,竟生出几分滑稽的窘迫来。
“我…… 我没有青梅竹马般的未婚夫。”
她嗫嚅着开口,声音细若蚊蚋,指尖死死绞着裙摆。
在尊长面前论及婚嫁之事,本就有违礼教矜持,纵是未有其事,也难免生出羞耻之心,更何况她确然未曾定下婚约。
周景行将她这慌乱无措的模样尽收眼底,他只淡淡颔首,喉间溢出一声 “嗯”,便转身拂袖而去,黑色衣袍扫过阶前烛影,径直往书房方向去了。
就这样了?
陆昭僵坐在绣墩上,望着他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唇角动了动,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满室烛火与满心茫然相伴。
陆昭望着那抹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心底忽生出几分恍惚。
周景行这人,素来惯于用最冷硬直接的法子,将她从一种心绪掷入另一种境地,恰如寒石投水,溅起的从来不是涟漪,而是轰然惊涛。
先前在榕城接她那日,他立于灵堂阶前,一句轻飘飘的 “若无人照拂,送育婴堂也罢”,便生生将她从父母亡故的恸哭中拽了出来,惊得魂飞魄散,连喉头的哽咽都忘了。
今夜亦是如此,方才还为闺友断交泪落不止,此刻满心想的却是 “未婚夫婿” 四字,先前为何伤心?竟半点也记不清了……
正怔忪间,忽见书房门虚掩着,未关严实。
陆昭鬼使神差地起身,悄悄挪至廊下,隔着半扇门往里望。
屋内燃着一盏琉璃灯,光晕落在书案上,映得案后那道身影愈发清瘦。
周景行正坐于紫檀书案后,案前摊着几卷文书,他右手支着额角,拇指细细揉着眉心,连平日里紧抿的唇线都松垮了几分。
那素日如寒玉般刚硬俊逸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竟漫上了一层浅浅的倦色,连眉峰的凌厉都柔和了些许,倒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连脊梁都微微躬了些。
陆昭望着他指尖微动的模样,忽然想起他今夜酒后的自省,心底那点因 “未婚夫婿” 而生的窘迫悄然散去,只剩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原来这般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有倦意浸骨的时候。
廊下刚静了片刻,灶间忽传来铜壶撞案的轻响,混着柴火噼啪的细碎声。
周景行只当是夜巡的仆妇收拾厨下,指尖依旧按着眉心,未曾在意。
未过一炷香时分,一只素白青瓷药盏忽然稳稳搁在案头,盏沿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周景行这才抬眸,见盏中盛着琥珀色的汤羹,浮着几粒撕碎的百合与红枣,香气清润 —— 分明是精心熬煮的醒酒汤,瞧着竟有模有样。
他英挺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眸底掠过丝意外。
“趁热喝。”
陆昭的声音很轻,说完便垂着眸后退两步,裙裾扫过门槛时,只留下极轻的声响,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她其实不擅煮饭,唯独这醒酒汤做得熟稔。
昔日父亲在榕城为官,常因应酬醉归,有时夜深厨娘已歇,便都是她挽着袖管,在小灶上细细熬煮。
秋梨去皮去核捣成泥,混着干百合与川贝慢炖,再撒上几粒红枣增甜,父亲总说这汤最能解酒气。
可如今…… 陆昭指尖攥了攥袖口,硬生生掐断翻涌的思绪。
卧房里太静,反倒衬得人心慌,她索性在廊下的软榻上坐下。
书房内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簌簌声,像秋风吹过梧桐叶,伴着这安稳的响动,她竟不知不觉蜷在榻上睡着了。
翌日晨光透过菱花窗棂时,陆昭是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的。
身上盖着件带着淡淡墨香的外袍,想来是昨夜不知何时,被人从廊下移回了卧房。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渗透进来,晒得她的被子和脚都暖洋洋的。
陆昭望着身上那件染着墨香的外袍,指尖刚触到衣料,神智便骤然清明。
愣神不过一会儿,她已迅速翻身坐起,赤足踩过微凉的锦褥,将床畔绣着云纹的软履匆匆套上,连鬓边散乱的发丝都不及理,便轻手轻脚拉开了房门。
晨光正顺着游廊的雕花栏柱流淌,她目光飞快扫过庭院,最终落在南窗下的暖阁边 —— 周景行竟未离去。
他斜倚在一架紫檀独坐榻上,榻上铺着厚厚的素色锦垫,整个人透着几分酒后未散的慵懒。
左手屈肘支着榻边小几,握着只霁蓝釉茶盏,修长的指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盏盖,青瓷相击,发出清脆的轻响。
右手则捏着支竹制茶拨,想来是方才正煮茶,忽来传信的小厮,此刻正对着廊下候着的仆从沉声应答。
“嗯,人是在我这里。”
他嗓音还带着些晨起的沙哑,语气平淡无波。
“和老宅那边说,京中诸事冗杂,近日无暇回府。”
陆昭出来时,细微的声响终究落进了他耳中。
周景行抬眸望来,眸光淡淡扫过她一身装束,见她立得稳妥,便又收回视线,指尖依旧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
可不过刹那,他的眸光竟又堪堪落了回来,这一次,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她穿的是前几日他自己在绸缎庄挑的月白绫纹衣衫,彼时只想着选些柔软料子,未曾细量尺寸。
此刻晨光下瞧得分明,那衣襟处略紧,袖口也短了些,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细,倒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局促来。
陆昭见他对着仆从沉声应答,话语间尽是京中事务,只当是这通传话不便有旁人听去。
她心头一跳,忙不迭往后缩了缩脑袋,连裙摆都下意识拢了拢,生怕再发出半分声响惊扰了他。
转身重又掩上房门,屋内晨光恰好透过菱花窗,在妆台上投下细碎光斑。
她先将那件黑色外袍轻轻叠好,搁在床尾的锦凳上。
然后走到铜盆架前,青釉盆中已然被丫鬟注了温水,她取过素面布巾蘸湿,细细净了面,又用桃木梳将散乱的青丝绾成简单的双丫髻,簪上两支素银簪子。
一番梳洗打理,先前的局促全然散去。
陆昭对着妆台铜镜照了照,见衣襟平整、发式齐整,才轻手轻脚拉开房门,缓步往暖阁方向走去。
此时廊下的仆从已然退去,暖阁中只剩周景行一人,依旧斜倚在独坐榻上,只是手中的茶盏已搁回小几,正垂眸翻看着案上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