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24 22:50:21

陆昭接过茶盏,抬眼望他时,眼底还蒙着层水光。

“饶了我吧,” 她鼓着腮帮子抬头,声音含糊得像含着颗蜜饯,“实在是吃不下了。”

那双杏眼湿漉漉的,目光里满是央求,连眼尾的朱砂痣都透着可怜劲儿。

周景行望着她 —— 腮帮鼓胀得像衔着两枚圆杏,鬓边碎发沾着细密汗珠,全然是孩童讨饶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周景川提过的景蓉姐姐最会养娃,想来这孩子未遭变故前,定是在父母跟前撒娇惯了的活泼性子,不然也不会在他面前无意间泄露出这般情态。

喉间不自觉松快些,唇角竟微微扬了扬,连自己都未察觉。

陆昭见他神色松动,如蒙大赦,忙将银匙搁回瓷碗,刚放下食盒盖,便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声音清脆得在医馆里荡出回音。

她脸颊瞬时爆红,慌乱间端起案边的清茶,仰头 “咕噜咕噜” 灌下大半盏,试图掩饰窘迫。

“慢些。”

周景行终是看不下去,伸手轻轻夺过茶盏,搁回案上时发出轻响。

他望着女孩泛红的脸颊,喉结动了动,好一阵无言 —— 往日在边镇见惯了铁血将士,何曾应付过这般鲜活跳脱的小丫头。

陆昭眨了眨眼,趁他出神,拎着床尾的包袱转身就往医馆后侧的净房去了。

想起这过敏的由头,她便暗自懊恼:那日仓促离了江南,随身只带了两套旧衣,原托别院的仆妇添置新衣,谁知那奴才竟克扣银钱,买了些粗劣麻布衣裳。

偏那料子磨得肌肤生疹,还长在胸前这般私密处,当真是丢尽了脸面。

净房内水汽氤氲,待沐浴罢,陆昭对着铜镜细细涂了药,转身去翻周景行带来的包袱。

解开素色绫罗系带的刹那,她便是一愣:里面竟是成套的新衣,从外穿的月白绫袄、水绿罗裙,到贴身的中衣里裤,一应俱全。

料子是她惯穿的软罗与细绢,触手温润绵软,绝非仆妇买的粗布可比。更奇的是,衣裳上还带着淡淡的清香,似是用甘松、木香熏过,清雅宜人。

她指尖抚过衣料上细密的针脚,心头忽然泛起暖意 —— 原来那位冷硬的舅舅,竟连这般细微处都顾及到了。

净房内水声渐歇时,周景行已移步至前堂西侧的房间。

孟束河正对着一盏青灯整理脉案,见他进来,便抬手示意落座,案上刚沏的云雾茶还冒着热气。

“那丫头的病根,不单在肌肤上。”

孟束河声音缓缓沉了下去,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刚才问诊时她无意间泄了口风,竟是亲眼见了双亲自戕的惨状。那般冲击,足以让情志大乱,能撑到如今神智清明,已是她心性坚韧。”

周景行指尖搭在茶盏边缘,瓷壁的凉意透过指腹传来。

他垂眸望着茶汤中沉浮的茶叶,想起女孩先前鼓腮讨饶的模样,原以为只是娇憨,此刻才知那鲜活下藏着怎样的疮疤。

“故她如今恶荤腥、畏暗夜、夜夜难眠,皆是情志受创后的常症。”

孟束河将脉案推至他面前,墨迹还带着微润的光泽,“好在这姑娘性子敞亮,服药敷药从无推诿,你若能多些耐心,悉心调护一年半载,待情志平复,这些症候自会消解。”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至于肤疹,只需按时涂那盒玉露膏,切记不可抓挠,待痂皮落尽,断不会留疤。”

明代医家素有 “上治治心” 之说,孟束河的话正合此理 —— 陆昭的病,终究要先医心伤。

周景行喉结轻轻滚动,抬眼时眼底的冷硬已淡去几分:“多谢孟兄直言。”

他起身理了理袍角,转身告辞,青灯的光晕在他身后拉长,竟比来时多了几分滞重。

里间病榻上,陆昭刚换好新衣,正捧着温热的茶盏发呆 ,衣襟上的熏香混着药气。

忽闻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头一跳,竟下意识将茶盏搁在案边,猛地缩进锦被里,连头顶都严严实实罩住,只留得被角微微颤动。

先前沐浴罢出来时,房内空无一人,她原以为周景行早已离去,谁知这脚步声竟这般清晰。

锦被下空气渐闷,她屏着呼吸等了许久,只听见门轴 “吱呀” 轻响,随即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想来是那人在桌边落座了。

一炷香的时辰悄然过去,外间始终静悄悄的,连翻页的声响都无。

陆昭憋得脸颊发烫,指尖悄悄将锦被掀开一道细缝 —— 烛火摇曳中,周景行正坐在那张明式官帽椅上,案前堆着半尺高的文卷,竹制镇纸压着边角,想来是从署衙带来的公文。

他右手执着狼毫,时而在文卷上圈点,时而垂眸沉思,侧脸线条冷硬如雕,连握笔的指节都透着紧绷的力道。

这般专注的模样,与白日里监督她喝粥的冷峻截然不同。

陆昭悄悄将缝隙撑得大些,望见他玄色衣料下的脊背挺得笔直,竟如边镇的古松般沉稳,即便只是个背影,也透着不怒而威的压迫感。

案上的烛花 “啪” 地轻爆一声,周景行却未分神,只抬手用银箸挑了挑灯芯,光晕在他周身流转,倒让这满室文卷都添了几分沉肃。

陆昭看得有些出神,不慎让被角滑落半寸,布料摩擦的轻响瞬间打破寂静。

方才那一眼,竟见他案头还放着个哥窑小瓶,瓶中插着两枝初绽的梅枝,想来是特意为这清冷医馆添的生气。

陆昭看得有些出神,不慎让被角滑落半寸,布料摩擦的轻响瞬间打破寂静。她心头一紧,慌忙将脑袋缩回锦被,只留得耳尖发烫。

方才那一眼,竟见他案头还放着个哥窑小瓶,瓶中插着两枝初绽的梅枝,想来是特意为这清冷医馆添的生气。

“怕我走了?”

清冷淡漠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陆昭肩头一跳。

锦被外传来椅脚摩擦地面的轻响,她悄悄掀开细缝偷瞄,正撞见周景行悠悠回眸,墨色眼眸精准对上她的瞳孔,分明背对着也似长了眼睛。

那语气不冷不热,听不出是戏谑还是真问。

被抓包的窘迫让她脸颊爆红,下意识将脑袋缩回去埋进枕间,锦被却悄悄留了道透气的缝隙。

片刻后,见外间没了动静,她才又试探着探出半张脸,杏眼睁得溜圆,目不转睛望着他问:“舅舅…… 也会丢下我不管吗?”

周景行指尖的狼毫顿在文卷上,墨点在宣纸上晕开细小的圈。

他沉默片刻,抬眼时目光沉静如潭:“你于我而言,有何用处?”

这话问得直白,陆昭却急了,忙撑起身子辩解,声音都带了些颤:“我还是有用的!莫要小瞧人!”

先前在江南家中,母亲教过她许多活计,怎会是无用之人。

见她急得鼻尖泛红,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拘谨,话也多了起来,周景行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

他松开狼毫,双手扶着椅柄轻轻一转,明式官帽椅便朝着床榻方向旋过半圈,姿态里竟带了几分饶有兴致:“哦?倒要听听你有何本事。”

陆昭皱着眉认真思索,指尖无意识绞着锦被边角,半晌才笃定地开口:“我会煮饭!能为您备下三餐。”

母亲在世时,她常跟着厨娘学做点心,虽不算精通,寻常饭菜总能应付。

周景行眉峰微挑,语气里添了丝笑意:“你会?莫要把我那灶房给烧了才好。”

这小丫头看着娇弱,倒敢说会做饭。

陆昭被噎得语塞,鼓着腮帮子想了想,忽然抬头望着他,眼神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那…… 将来我为您养老送终便是。”

这四字在明清典籍中本是子女对父母的承诺,她此刻说出口,倒让空气都静了几分。

周景行望着她亮得惊人的杏眼,喉结轻轻滚动。

案头的梅枝在烛火下轻轻晃动,花香混着药气漫过来,他忽然想起孟束河说的 “情志受创”—— 这孩子哪里是要报恩,分明是怕再被抛弃。

他终究没接话,只抬手端起案上的清茶,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眼底的冷硬渐渐融了些。

烛火跳跃间,陆昭似是察觉到他神色松动,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他唇角微微向上弯了弯 —— 那弧度极淡,被灯影晃得有些模糊,稍纵即逝,让人疑心是错觉。

可下一秒,熟悉的清冷语调便砸了过来,毒舌依旧:“再不阖眼歇息,将来谁送谁归西,还未可知。”

这话听得陆昭一噎,却莫名没了先前的慌张。

她望着周景行转身归座的背影,忽然觉出他身上那股沉肃气场的好处 —— 那是种历经事世沉淀出的威严,如边镇戍楼般让人安心,仿佛能震慑四方邪祟,连暗夜都变得温顺起来。

周景行已重新执起狼毫,朱笔在文卷上圈点批注,笔尖落纸发出 “沙沙” 轻响,与烛火燃烧的 “噼啪” 声交织在一起,竟成了最安神的韵律。

陆昭缩在锦被里,鼻尖萦绕着衣物上的熏香与淡淡的墨气,先前因惊惧而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困意如潮水般漫上来。

她眼皮越来越沉,起初还能勉强瞥见他伏案的侧影,后来连烛火的光晕都变得模糊。

意识如风中残烛般摇曳了几下,终究抵不过倦意,彻底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案头的梅枝静静立着,花瓣上沾着细碎的烛泪,医馆里只剩下笔墨划过宣纸的轻响,与女孩匀净的呼吸声,在夜色里渐渐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