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其他人退出,陆昭已清醒,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渐次逼近,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映在雕花窗纸上,她鼻尖一酸,委屈地抿紧唇角,猛地将脸扭向床里,故意不看他。
周景行立在床前,望着锦被下单薄的背影,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
他自戍边以来,常年与刀剑为伍,何曾照料过稚童,先前将人丢在别院,只派仆妇看管,确是疏忽了。
他伸手拉过床边的黑漆木凳坐下,案几上的药碗还冒着袅袅热气,沉默半晌才开口,声音比往日缓和些:“可要用些粥食?”
陆昭肩膀微颤,只轻轻摇了摇头,细弱的声音从锦被后传来,带着未散的鼻音:“舅舅…… 是不是厌弃陆昭?”
对他须用尊称,她虽心有委屈,仍记得礼数。
“未曾。”
周景行的回应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那…… 您往后都不回别院住了?还要再请人来?”
她追问着,指尖悄悄攥紧了身下的素色床单。
“嗯。” 周景行应了声,“多请几位,拣谨厚知礼的来。先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哦。”
陆昭的回应轻得像缕烟,语气里的失落几乎要溢出来,脊背绷得更紧了。
周景行眉峰骤然拧紧,墨色眼眸沉沉望着她的背影:“陆昭,你要如何?”
这话带着几分不耐,却未含怒意。
陆昭终究缓缓转过身,露在锦被外的小脸还泛着病中的苍白,眼尾那粒朱砂痣沾着细碎水光。
她望着男人深不见底的眼睛,虽仍怯于他的威严,还是鼓起勇气,声音细细软软地商量:“我…… 我不惯与生人同住。舅舅…… 能不能搬回别院住?”
话音落,医馆内复归寂静,只剩窗外的风掠过檐角铜铃,发出细碎声响。
周景行望着女孩眼底的期盼与惶恐,指尖在凳沿叩了叩,终是沉声道:“你已十五,算得大姑娘了。同住一院终究不合规矩。”
陆昭大大的杏眼骤然闪烁几下,睫毛如蝶翼般簌簌颤动,半是不解半是懵懂地抬眸:“可…… 您是我的舅舅,不是我的家人吗?”
八年前那一面早已模糊,可母亲在世时,总在灯下念起这位戍边的弟弟,说他是周家最有风骨的儿郎。
如今双亲亡故,京都茫茫,他便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仅存的慰藉。
周景行静静望着她,墨色眼眸深不见底。
终是缄默不言,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凳沿的木纹。
陆昭见他不语,心头那点希冀慢慢沉了下去 —— 看来终究是没得商量了。
她在心里暗暗叹气,胸口的肤疹却愈发痒得难耐,只得默不作声将锦被往上拉了拉,掩至脖颈处,又悄悄将右手从被角探进去,隔着粗布中衣轻轻挠了挠。
那锦被肩头处忽地一鼓一鼓,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周景行的眼睛。
他视线从被面移开,沉声道:“不准挠,抓破了要留疤。”
陆昭手一顿,猛地收回手,脸颊泛起薄红,片刻后又抬眼望他,漂亮的杏眼亮得像浸了晨露,带着全然的真诚与恳切:“舅舅,就同住一院好不好?我…… 我会乖乖听话,不扰您正事,也会学女工,绝不给您添麻烦的。”
周景行指节在凳沿重重一叩,语气硬邦邦不带半分转圜:“先遵医嘱咐好生调理,莫要再提此事。”
“若我乖乖遵医嘱,您便肯搬回别院住么?”
陆昭灰暗的眼底骤然亮起一霎,像蒙尘的琉璃被拭去污渍,连声音都添了几分雀跃。
“调理身子是你自己的事,岂容拿来做交易?”
周景行眉峰蹙得更紧,语气陡然沉了下去,那是常年发号施令养出的威严,竟比边镇传下的将令还要不容置喙,“我不接任何要挟,听懂了么,陆昭?”
这语气里的强硬,恰如军营中上级对下级的指令,只许领命,不容置喙。
陆昭的肩膀轻轻垮了下去,指尖绞着床单低声应道:“听懂了。”
她垂着脑袋,发顶蓬松的碎发耷拉下来,遮住了眼底的失落,心里暗暗嘀咕:这人当真是铁石心肠,半点情面也不讲。
周景行哪里懂少女心中的九曲回肠,只当她是闹了脾气。
他淡淡扫过她的发顶,见那发丝软乎乎的,竟鬼使神差地抬手,掌心轻轻覆上去揉了揉,动作不算温柔,却又奇异地透着些安抚的意味。
“我尚有公务需处置,先回署衙。”
他收回手,语气缓和了些许,“晚间会去别院一趟,你可有什么物件要取?”
陆昭埋着头没应声,只肩膀微微颤了颤。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几声,医馆内的药香混着晚风飘进来,倒让这片刻的沉默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片刻后,她清脆又小心翼翼的声音响起:“晚上您过来的时候麻烦帮我拿一套换洗的衣衫,在衣柜里。”
“嗯。”
周景行起身理了理袍角:“外面会有人在此守着,有事便叫他们。”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黑色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细碎的风。
那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只是肩头绷得更紧,透着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峻。
“小昭昭,身子好些了么?”
清朗的男声打破了医馆的沉寂。
陆昭抬眸望去,只见孟束河引着一位公子走进来 。
那人生得高挑俊朗,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银红吴绫道袍,腰间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脚下登着青缎粉底靴,一身衣饰讲究又不失潇洒,比周景行的官袍多了几分鲜活气。
“我是周景川,论辈分,该算你的舅舅。”
那人率先开口,笑容爽朗得像春日长风。
陆昭在周家识得的人本就少,对周景行也只算浅浅相识。
可眼前这人眉眼弯弯,语气热络,瞧着比那位冷硬的周景行好相处百倍,便撑着身子轻声唤道:“景川舅舅。”
“哎,乖。”
周景川笑着应下,随即收了笑意,语气郑重起来,“不必拘谨,你母亲景蓉姐姐,原是我们这伙人最敬重的。”
陆昭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时红了,声音带着哭腔问:“您…… 你们和母亲的关系很好么?”
“那是自然。”
周景川在床沿坐下,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回忆起旧事,眼底满是暖意,“当年我们几个在镇国府的后院惹事生非,爬树掏鸟窝、偷摘总兵大人的石榴,每次被长辈逮住,都是你母亲站出来替我们打掩护。”
他顿了顿,语气添了些怅然,“只是后来她嫁去江南,山水相隔,书信便渐渐稀了。”
窗外的风掀起竹帘,带进几片落叶。
周景川望着陆昭苍白的小脸,认真道:“小昭昭别怕,往后有我们这些舅舅护着,再不会让你受委屈。”
陆昭忙垂眸,长长的眼睫簌簌颤动,将溢出的泪珠逼了回去。
沉默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那…… 母亲和那位…… 关系也很好么?”
“那位?”
周景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行哥?”
陆昭攥着锦被的手指紧了紧,轻轻点了点头。
周景川望着她眼底的疑惑,失笑般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几分笃定:“在周家一众兄弟姐妹里,当属行哥与景蓉姐姐最是亲近。当年行哥戍边受伤,还是景蓉姐姐亲自带着药去那边照料了半月,这份情分旁人比不得。”
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床沿,“想来这也是景蓉姐临终托孤,独独选了他的缘故。”
和母亲关系最好?
陆昭垂眸望着锦被上的暗纹,心里悄悄犯嘀咕 —— 既是最亲近的人,为何对她那般冷淡严厉?
白天那句训斥还在耳畔回响,分明比府里最凶的管家还要威严,半点不见亲近模样。
暮色渐沉,医馆内点起了烛火,竹帘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陆昭抬眼望去,只见周景行掀帘而入。
他左手拎着个素色绫罗包袱,右手提着只描金食盒,相较于白日的冷峻,此刻肩上的紧绷似是松了些。
“给你的。”
他将包袱放在床尾,食盒搁在案几上,指尖轻叩盒盖,里面立刻飘出淡淡的米香。
陆昭探头望去,周景行已经打开食盒。
里面是一瓷碗温热的双蔬糜,白菜切得碎如齑粉,青菜嫩叶浮在表面,米粒熬得软烂开花,汤色清亮,半点荤腥不见,闻着便让人食欲大动。
“这是您…… 特意寻来的?”
陆昭望着那碗粥,语气里满是诧异。
白日才腹诽他铁石心肠,此刻见他竟记挂着自己的饮食,心底悄悄泛起一丝愧疚,指尖不自觉绞起了床单。
周景行没接话,只抬手解开腰间玉带,将外袍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烛火映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半晌才抛出两个清冷冷的字:“吃完。”
那语气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却没了白日的厉色。
“.........”
她默默地拿起银匙,舀了一勺送进嘴里,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竟比往日喝的白粥更添几分暖意。
双蔬糜熬得软糯香甜,白菜的清甜与青菜的爽脆交织在米香里,确是可口得很。可那描金食盒里的瓷碗足足盈了八分满,她病中本就食量寡淡,如何能尽数吃下?
陆昭捏着银匙的手顿了顿,偷偷抬眼瞄向周景行 —— 却见他已拉过黑漆木凳在案边坐下,黑色常服的袖口挽至小臂,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目光沉静如潭,半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这分明是要全程监督的架势,连半点耍滑的余地都不给。
无奈之下,陆昭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吃。
银匙一勺接一勺送进嘴里,渐渐的,腮帮子鼓得像含了两颗圆滚滚的汤圆。
烛火映着她蹙起的眉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到最后一勺刚递到唇边,胃里忽然一阵翻涌,她猛地侧过头,捂住嘴干呕起来。
周景行指尖原本正无意识地叩着案几,见状当即起身,伸手将她面前的瓷碗往旁挪了挪。
他指尖悬在半空,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算起来,他今年二十五,陆昭才十五,可不就是比他小了整整十岁的孩童?
先前只记着她是景蓉托付的晚辈,要守礼教、立规矩,倒忘了她终究还是个需要人疼惜的孩子。
“罢了,不吃便罢。”
周景行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伸手端过案边的清茶递过去,“漱漱口。”
陆昭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润的瓷壁,抬眼望他时,眼底还蒙着层水光。
医馆里的药香混着米粥的余温,在烛火跳动中慢慢散开,倒比往日多了几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