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行自边镇调补兵部以来,行踪愈发难测。
京中大小官员、世家子弟闻讯,皆备下名帖登门拜访,府门前的拜帖每日堆如小山,设宴请客的柬帖更是络绎不绝,却鲜少有人能得见他一面。
这日的接风宴,却是推不掉的 —— 乃是发小孟束河与堂弟周景川合力备下。
宴设在内城一处三进四合院中,原是前朝尚书旧宅,庭院里叠石假山相映,回廊下悬着琉璃宫灯,仆役们捧着食盒穿梭其间,一派雅致气派。
周景行本就疏懒应酬,戍边几载更是习惯了军营的直来直往,哪耐烦京中这些虚礼。
可他心里清楚,京都不比宣府军镇,兵部职司牵涉各方,人脉往来、人情世故皆是学问,便是看在孟、周二人的面子,这场应酬也得承下来。
暮色初临时,京中排得上号的勋贵子弟已齐聚于此。
见周景行踏入正厅,众人纷纷起身相迎,捧着酒杯轮番上前敬酒,言语间满是殷勤。
“周大人少年立边功,真是我等楷模!”
“久闻大人在独石口大破鞑靼,今日得见,幸甚幸甚!”
周景行斜倚在梨花木椅上,指尖捏着酒盏,只淡淡颔首应答,偶尔抬手抿一口酒,神色间并无半分应酬的热络。
周景川立在一旁瞧着,心底愈发钦佩。
周家老一辈的声望,原是靠祖辈的战功维持德。
到了他们这一辈,同辈子弟多靠着祖上余荫流连勾栏、斗鸡走狗,唯有堂哥凭一身本事在边镇拼出前程,如今入兵部掌要务,家世与才干更是旁人难及的。
这般境遇,却仍能在喧嚣宴饮中守得住沉静,当真非寻常人可比。
孟束河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笑道:“你这性子,倒还和在宣府时一样。也亏得这些人肯捧着你。”
周景行瞥他一眼,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过是看在周家的面子罢了。”
话虽淡,语气里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他的声望,从来不止靠家世,更多是靠战功和戍边多年的坚守挣来的。
众人眼中的周景行,向来是两种模样 —— 着戎装时,玄色窄袖罩甲束紧腰线,肩披猩红披风,能率轻骑夜袭千里,独石口一役凭此捣毁鞑靼主营,让敌寇闻其名便心惊胆寒。
换常服时,乌纱帽下衬着绣狮补子的盘领袍,腰间系着三品镂花金带,端坐在宴饮间,眉眼间不见半分烟火气,那份浸在骨子里的矜贵,倒比寻常勋贵更添几分压迫感。
“哥,你既已将景蓉姐的女儿接来京都,为何不安置在老宅?家里仆妇成群,反倒比外舍方便照料。”
周景川端着酒杯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
这话如石子投进静水,周景行指尖一顿,才猛然想起,自将那女童安置在城南别院后,竟已半月未曾探视。
他垂眸抿了口酒,并未多言 —— 这原是周景蓉的遗愿。
那位早逝的养姐素来厌弃周家,托孤信中字字恳切,再三叮嘱切不可让女儿踏入周宅半步,他既应下,便不会违逆。
“你把景蓉姐的女儿接来了?”
孟束河闻言也凑过来,眼中满是诧异,“怎的不带来让我们瞧瞧?小丫头唤什么名字?生得可周正?”
周景行斜睨他一眼,杯沿在唇间顿住,正要开口斥其多事,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铺兵的铜铃声渐近。
一名仆役慌慌张张闯进来,手里举着封油纸裹着的文书,高声禀道:“大人!城南别院遣人来报!”
这是他特意给别院管家婆留的规矩,若有急事便传信。
周景行心头一沉,搁下酒杯接过文书,指尖拆开麻绳时,指节都泛了白。
不过寥寥数语,他原本舒展的眉头瞬间拧成疙瘩,周身的温煦气息荡然无存。
他猛地起身,白色袍角扫过案几,杯盏相撞发出脆响,“景川,你赶紧备车,束河也随我走!”
周景川虽不知缘由,却见他神色凝重,忙应声去备车。
孟束河也顾不上追问,攥着披风快步跟上。
马车辘辘驶出四合院,刚拐进巷口,两人便异口同声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车帘被夜风掀起一角,周景行望着前路昏黑的灯火,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别院来报,那丫头高热不退,晕过去了。”
马车一路疾驰至城南医馆。
周景行掀帘而入,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病榻上。
陆昭合着眼蜷在锦被里,比起半月前初见时,脸颊明显瘦削下去,原本莹白的肤色此刻泛着纸一般的苍白,连唇瓣都失了血色,唯有眼尾那粒朱砂痣,在昏弱的光下更显刺目。
“给个说法。”
走廊里,周景行声音清冷。
身后的管家婆早已吓得双腿发软,两手绞着围裙下摆,眼神躲躲闪闪:“陆小姐…… 她向来少食,许是气血亏虚犯了头晕。”
“气血亏虚?”
周景行缓缓转身,寒眸扫过她慌乱的神色,“我倒瞧着,不止这般简单。”
他在边镇见多了伤病,这孩子面色虚浮中带着青灰,绝非寻常少食所致。
管家婆被他看得浑身发抖,忽然扑通跪下哭出声来,带着几分委屈控诉:“大人明鉴!这小姐许是染了怪症!夜夜枯坐在床沿发呆,不许熄灯,稍有昏暗便哭喊尖叫,奴婢实在劝不住。头一日不知她忌口,炖了碗肉汤,她喝下去便呕得撕心裂肺,险些闭过气去。打那以后,她便只肯喝些白粥,连咸菜都不碰,这般清汤寡水,如何养得活身子?”
她抹着泪还要辩解:“并非奴婢不尽心,实在是陆小姐太过娇气 ——”
“结了月钱,即刻回府领牌出户。”
周景行打断她的话,语气没有半分转圜余地。
管家婆哭声戛然而止,瘫坐在地上不敢再言。
周景行径直推门入内,先前诊脉的女医官已退至一旁收拾药箱,见他进来,忙敛衽行礼:“周大人。”
“她情形如何?”
周景行放轻脚步走到榻边,目光落在女孩干裂的唇上。
医官翻开医案记录,蹙眉道:“小姐脉细如丝,显是心脾两虚之症,兼夹食滞。观其症状,恐是情志郁结伤及脾胃,又长期饮食寡淡,以致气血耗损。需先以温和汤药调补脾胃,再慢慢疏解心结方好。”
她说着取出纸笔开方,正是《仁术便览》中记载的健脾养胃方剂,只略减了药性,适配孩童体质。
周景行指尖在榻边轻轻叩了两下,沉声道:“用药之事全凭先生安排,医馆所需一应之物,只管让人去府中支取。”
话音刚落,廊下便传来一阵脚步声。
孟束河已换了身浆洗得发白的素色医衫,袖口束得整齐,见了周景行便啧出声:“亏你还自称护着景蓉姐的女儿,就这么当甩手掌柜?”
这城南医馆原是孟家祖上传下的产业,馆中藏着不少宋元医书,京中勋贵多愿来此诊病。
他本是歇馆一日,特意备了接风宴,谁知被周景行半道拽来,倒成了临时当值的医官。
周景行迈开长腿朝诊室走,头也不回地问:“她内里究竟如何?”
孟束河快步跟上,指尖点了点刚送来的诊案:“气血亏虚、肤疹作痒都是表象。‘情志过极,脏腑失调’,这孩子刚遭大故,心神受创才是根本。”
他斜睨着周景行,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你把人接来京都,只丢个别院、派个仆妇,便算尽到责任了?”
“并非不闻不问。”
周景行喉结动了动,声音低了些 —— 他留足了银两,也吩咐过好生照料,竟不知会是这般光景。
孟束河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景蓉姐这些年把她娇养得金枝玉叶般,哪里受过半点委屈。那管家婆定是克扣了用度,给她置的束胸竟是最粗劣的麻布,磨得肌肤起了红疹,连胸前都……”
“你见过?”
周景行骤然停步,寒眸扫过去,那眼神竟比边镇的冰棱还要利。
孟束河吓得一噎,忙摆手:“是陈医妇说的!再者,我乃儒医,诊病观症本是分内事 ——”
“让陈医妇专责照料,贴身查验也须是她。”
周景行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喙。
明代礼教甚严,女子贴身之事岂容男子置喙,那管家婆糊涂,孟束河竟也失了分寸。
话音落,他已掀帘踏入诊室。
陆昭仍昏睡着,眉头蹙得紧紧的,锦被下的小手攥成了拳。
周景行放缓脚步走到榻边,望着她苍白的小脸,指尖在袖中悄悄蜷起。
先前只记得景蓉姐的嘱托,却忘了这孩子失去至亲后,最缺的从不是银钱宅院,而是能让人安心的陪伴。
孟束河跟进来,见他这副模样,终究软了语气:“我已让药童煎了安神汤,等她醒了先喂些。往后…… 你多来看看吧。”
周景行没应声,只伸手将滑落的锦被往她肩头拢了拢,目光落在她眼尾那粒朱砂痣上,久久未动。
他终是辜负养姐生前所托,没有妥善照顾好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