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行似是察觉到什么,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女孩疲惫的睡颜上,眸色沉沉,终究是抬手将身侧的锦垫轻轻推了过去,垫在她颈间。
起初陆昭睡梦中还绷着根弦,潜意识里记着身旁是那位令人望而生畏的 “冷面阎王”,身子下意识地往车壁贴了贴。
可随着困意渐深,那点警惕也被倦意吞噬,马车过石板路时轻轻一颠,她的身子便不受控地往旁侧倾斜过去 ——“咚” 的一声轻响,圆乎乎的脑袋不轻不重地砸在周景行腿上。
少女鬓间的暖香混着呼吸间的甜意,透过他黑色锦袍的料子慢慢渗进来,顺着衣料纹路往四处漫开,最后竟丝丝缕缕缠上腰间。
一股莫名的燥热陡然从心底窜起,顺着血脉蔓延至四肢百骸。
周景行眉峰猛地一蹙,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垂眸瞪着那颗埋在自己膝头的脑袋,骨节分明的手指已抬起,正要毫不留情地将人拂开,车厢里却突然响起一声细细的抽泣。
那哭声带着睡梦中的懵懂与委屈,断断续续,像是受了天大的苦楚。
他凝眸细看,只见女孩蹙着眉头,小脸皱成一团,眼尾还沁出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在他的袍角,晕开一小片湿痕。
周景行的动作蓦地顿住,指尖悬在半空,心里竟莫名冒出几分不耐的吐槽 —— 这丫头,不仅性子轴得古怪,还是个改不了的小哭包。
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心思敏感又多疑,偏偏又带着执拗,既不是全然懵懂的稚童,又未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妇人,真是不上不下,麻烦得很。
他暗自腹诽着,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只是周身的低气压愈发浓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
“大人,是径直往育婴堂去,还是折返京都?”
亲卫柳青在车外禀问,语气恭谨。
这亲卫是周景行自宣府戍边时便带在身边的旧部,深知这位兵部职方司郎中素来雷厉风行,半点不敢怠慢。
周景行垂眸瞥了眼膝上酣睡的女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沉声道:“回京都。”
柳青暗自思忖,大人向来不喜繁冗牵绊,此番带着个无依女童终究不便,灵机一动又劝:“不如我等悄悄地带去育婴堂安置?那处本就是收养孤稚之地,也算妥当。”
“她若醒了啼哭,你来哄?”
周景行眉峰微挑,话语里已带了几分厉色。
他随手抽过车中锦垫,轻轻垫在女童颈下,隔开她温热的鼻息与自己衣襟的触碰。
他随即斜倚在车壁上冷声道:“多言无益,驱车。”
柳青见状不敢再劝,只能加急驱车,快马加鞭的往前方驶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稳的声响,朝着京都方向疾驰而去。
陆昭自昏沉中惊醒,心口犹自突突直跳,指尖下意识攥紧身下锦垫 —— 幸而靠着这软和垫子,未敢真蹭到那男人衣襟。
先前他眉眼间的冷厉犹在眼前,若真不慎靠过去,指不定要受多少言语冷斥。
车内只有她一人,并不见周景行的身影。
夜色已深,官道两侧树影幢幢,惟余车前两盏琉璃灯投下数尺光晕,将周遭漆黑衬得愈发浓重。
车厢外马蹄声急促,与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交织,倒比白日更添几分肃静。
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窥看,却见赶车的竟是周景行本人,黑色劲装束紧腰身,握鞭的手骨节分明。
副驾上的亲卫早已歪头睡去,鼾声粗重如雷,想来是连日赶路耗尽了精神。
车厢内轻微的响动终究没能逃过周景行的耳目。
他未回头,只透过车帘缝隙投来一瞥,目光清淡如月下寒泉,淡声道:“车侧食盒里有糖糕、栗饼,可自取。”
那是先前途经驿站时备下的点心,皆是市井上常见的零嘴,糖糕用印模压出菱角纹样,栗饼则掺了磨细的栗子粉,香甜软糯。
陆昭与他目光匆匆一碰,连忙垂眸摇头,细声回了句 “不饿”。
周景行便不再多言,手腕轻转调整缰绳,目光始终落在前方昏黑的官道上。
马车内复归寂静,只剩亲卫的鼾声与车外的蹄声,伴着琉璃灯摇曳的光晕,一路朝着京都方向疾驰。
马车内的寂静漫过盏茶时光,陆昭却未再阖眼,只悄悄抬眸,目光黏在车帘缝隙映出的侧影上 —— 这一看,便忘了时辰。
琉璃灯的光晕斜斜切过周景行的轮廓,鼻梁如悬胆般高挺,下颌线绷得紧实,将面容勾勒得深邃分明。
最惊人是那双眼,即便望着前方昏黑官道,仍透着如寒锋出鞘的锐光,偏偏这份锋芒裹着经年戍边的沉凝,成了种慑人的刚毅俊美。
她先前只觉他凶,此刻细看才懂,那并非市井莽夫的粗厉,而是久居上位的矜贵与饱经世事的冷厉,混在一处,竟让人移不开眼。
“陆昭,我脸上有污秽?”
周景行未曾回头,声线却精准戳破她的打量,尾音还带着几分不耐。
陆昭心头一跳,暗自忖度他定是察觉了自己的凝望,却仍强作镇定,一本正经回道:“并无,舅舅面容干净得很。”
车厢内复归沉寂,只余亲卫的鼾声与车轮轱辘声。
可不过片刻,那道冷冽的声音又起:“未曾有人教过你,这般直勾勾盯着人看,于礼不合?”
他虽未转头,陆昭却仿佛能想见他眉峰微蹙的模样,连忙垂下眼帘,指尖绞着锦垫边角,细声辩解:“夜路昏黑,舅舅独自赶车许久,恐生倦意。我…… 我若与舅舅说说话,或能解乏。”
车外的马蹄声似缓了半拍,周景行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
他忽然侧过身,借着琉璃灯的光晕朝车厢内望来 —— 这一眼,正撞上陆昭低垂的眼睫。
灯下细看,女孩的轮廓竟与他那位早逝的养姐周景蓉有几分依稀相似,却又更显清丽。
她是标准的鹅蛋脸,衬得那双杏眼愈发澄澈,长睫如蝶翼般垂着,眨眼时便轻轻颤动;鼻梁秀挺,唇瓣微薄,肤色莹白得像上好的凝脂,最动人是眼尾那粒朱砂痣,似噙着半滴未坠的泪,添了几分楚楚之态。
周景行暗自思忖,原以为这孤女要么哭哭啼啼一路,要么便沉默得像块木头,倒不料她竟会主动开口,理由还是担心自己赶车乏累,倒比寻常孩童多了几分体贴。
只是这孩子不知,他周景行从宣府戍边时起,便惯了在风雪夜路中疾驰,这点疲惫算不得什么。
更遑论他身上那股偶尔流露的阴鸷,混着几分戍边将士特有的痞气,连军中同僚都惧他三分。
他眉峰微挑,收回目光时随口问道:“今年几岁了?”
陆昭抬眼望他,声音细弱却清晰:“年底便满十五。”
十五…… 周景行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
八年前在周府初见时,她还是个躲在大人身后、怯生生攥着周景蓉衣角的七岁稚童,转眼已长这么大了。
“您呢?舅舅今年多少岁?”
陆昭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小声反问。
“二十五,亦是年底满岁。”
周景行语气平淡,似是随口应答。
陆昭悄悄咬了咬唇。
十岁的差距,再加上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往后要在他府中仰仗度日,不知要多谨慎才是。
那时陆昭尚不知,眼前这救她于孤苦的男人,将是往后数十载里与她牵绊最深的人。
那份纠缠,无关亲眷,无关恩义,竟是男女间最私密的情愫,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藏于心底,断不可宣之于口。
车厢内的几句对答,终究是打破了先前的凝滞。
陆昭望着周景行棱角分明的侧脸,想扯出些笑意来缓和气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局促,可唇角刚动了动,便被心头的沉郁坠得弯不起来,只余下几分勉强。
这细微的模样,全落在了周景行眼里。
他竟难得收起了往日的尖刻,声音放得平缓些,似是大发慈悲般开口:“逝者已矣,生者当安。往后跟着我,断不会让你受冻挨饿。”
后来陆昭才懂,男人的许诺原是最当不得真的。
车马入了京都,周景行并未将她送往周氏老宅,而是引至城南一处别院。
那是京中官员常置的外舍,形制虽不及 “副宪第” 之类官宅恢弘,却也是两进四合院的规制,天井铺着卵石纹样,厢房带着雅致的 “一坡水” 构造。
他还特意从府中调了位熟稔庶务的管家婆来照料起居,那妇人是成家多年的家仆媳妇,手脚麻利得很,又留下一锭沉甸甸的银铤,吩咐好生照看。
可自那日安置妥当后,周景行便再未踏足这别院半步。
一晃半月有余,连车马声都未曾在巷口响起。
陆昭终究按捺不住,趁管家婆打理庭院时轻声问起:“舅舅…… 许久未曾回来了?”
管家婆手中的扫帚顿了顿,笑着回话:“姑娘莫急,大人另有宅邸在城东,近来都宿在那边呢。”
陆昭闻言,指尖悄悄攥紧了袖口的绢帕。
原是这般,他既安置了她,却又刻意隔了开来,仿佛那日马车上的温和,不过是夜路里的一场幻影。
庭院里的日光斜斜照下,映得青砖地上的花纹愈发清晰,却暖不透她心底悄然升起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