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苏家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许墨宝脸上的红肿消退了些,但仔细看还能看出痕迹。他比平时更加沉默,像一只受惊后极力缩小存在感的幼兽,吃饭时几乎只扒拉自己碗里的白米饭。
苏明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和心虚一直在盘旋。饭后,她看着许墨宝收拾好碗筷,默默走向厨房的背影,终于吸了口气,跟了过去。
她在厨房门口站定,看着他在昏黄灯光下刷碗的清瘦背影,手指不耐烦地抠着门框。
“喂。”她出声,声音带着惯有的、不太友善的调子。
许墨宝背影一僵,慢慢转过身,湿漉漉的手在旧围裙上擦了擦,低着头,不敢看她。
苏明玉别开脸,语气又快又冲,像是在背诵一段极其拗口的课文:“今天……今天那事儿,算我……我没搞清楚。但你以后能不能别那么窝囊?被人欺负成那样,屁都不敢放一个,看着就来气!”
这大概是苏明玉能说出的、最接近“道歉”的话了。她依旧居高临下,把过错归因于他的“窝囊”。
许墨宝愣住了,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姐姐……这是在跟他解释吗?虽然语气还是那么坏,但……
他连忙摇头,声音细小:“不怪姐姐,是……是我不好,给姐姐丢人了。”
看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苏明玉心里那点别扭更重了。她皱着眉,切入正题:“除了张强,还有谁?”
许墨宝犹豫了一下,在苏明玉不耐烦的目光逼视下,才小声报出了另外两个男生的名字。
苏明玉记下了,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上午大课间,初一二班的教室里颇为热闹。张强正和另外两个男生炫耀着他新买的贴画,忽然,教室门口一暗。
苏明玉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十四五岁的少女,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不好惹的凌厉。
她目光冷冷地扫过教室,精准地定格在张强三人身上。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不少,许多目光好奇地投了过来。
苏明玉二话不说,径直走到张强的座位旁,在他和另外两个男生惊愕的目光中,猛地伸手,将他桌肚里的书包拽了出来,哗啦一下,把里面的书本、文具全都倒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张强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想站起来。
苏明玉一脚踩在一本掉落的练习册上,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张强和另外两个已经吓呆的男生。
“干什么?”她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半个教室的人听见,“听说你们几个,挺爱扔别人书的?”
她不等他们回答,目光又转向另外两个男生的座位,如法炮制,将他们桌肚里的东西也稀里哗啦全掀了出来!书本散落一地,钢笔滚出老远。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张强三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看着满地狼藉,看着周围同学各异的目光,却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他们都知道苏明玉家条件好,在学校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平时横惯了,真对上她,这几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立刻就怂了。
苏明玉看着他们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冷哼一声,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清晰地说道:
“都给我听好了,许墨宝是我家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以后谁再敢动他一下,或者再让我听见你们嘴贱,就没今天这么简单了!我苏明玉说到做到!”
说完,她像只斗胜的孔雀,看也没看地上那些东西一眼,转身,昂着头,在一片寂静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中,走出了初一二班的教室。
她心里有种出了口恶气的畅快。至于许墨宝会不会因此更难融入集体,或者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那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只知道,她的小狗被人欺负了,她这个主人必须出面。只有她能欺负许墨宝,别人,动一下都不行。
这种所有权意识,在她心中前所未有地清晰和坚定起来。
而蜷缩在自己座位上、将头埋得低低的许墨宝,听着教室里死寂过后爆发的窃窃私语,心中五味杂陈,有了一丝短暂被人强行庇护的安全感。
苏明玉在初一二班那场堪称威风的发作,像一块巨石投入许墨宝本就波澜暗涌的心湖。
激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加汹涌、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混杂着惶恐、感恩与卑微仰慕的狂潮。
对在许墨宝眼中,苏家这栋宽敞明亮的楼房,不只是一个遮风避雨的住所,更是一座拯救他于水火的圣殿。
这里没有亲戚们不耐烦的驱赶,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惶恐,没有睡在别人家客厅地板上的冰冷。
苏父苏母给了他一张固定的床,一日三餐热饭菜,甚至送他去上学。
这在他过去两年颠沛流离的岁月里,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奢望。
他将自己压缩到最小,努力扮演一个透明的,有用的影子。
他抢着干一切力所能及的活儿,把苏明玉的刁难视为自己必须支付的“租金”和“利息”。
他内心深处根植着一个信念:自己是多余的,是给这个完美家庭带来麻烦的存在。
因此,苏母偶尔流露的叹息,苏父沉默时的威严,都让他心惊胆战,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会再度被抛弃,打回那个冰冷无助的原形。
而对于苏明玉,他的感情则更为复杂扭曲,像仰望一轮光芒万丈却会灼伤人的太阳。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巴掌的疼痛和当众的难堪。
但奇怪的是,这份疼痛之后,紧接着的却是苏明玉为他出头的场景。
在他那套逻辑思维里,苏明玉打他,是因为他做错了事,给她丢了人,是她作为“所有者”正当的惩罚。而她去教训张强他们,则是一种……庇护。
一种强势的不容置疑的宣告——“这是我的人,只有我能动”。
这种庇护,对于长期处于食物链最底层的许墨宝来说,产生了一种真实的安全感。
她叫他“嘬嘬嘬”,是亲昵;她让他用手吃苹果,是特别的对待;她打他,是恨铁不成钢;她为他出头,是……对他好。
是的,他认为苏明玉对他很好。
这种好,混杂着疼痛、屈辱,却又带着一种他极度渴求的归属感标签。
他仰慕她的明亮、张扬、无所畏惧,那是他永远无法企及的姿态。
他像一株长期生长在阴暗角落的苔藓,偶然接触到一丝阳光,哪怕那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他也甘之如饴,并本能地朝着那方向蜷缩生长。
所以,当事件平息后,许墨宝看向苏明玉的眼神,那份小心翼翼的畏惧之下,更多了一种虔诚浑浊的倾慕。
他会因为她随口一句命令而跑得更快,会因为她在人前承认他的存在而暗自窃喜好几天。
在他的认知里,苏明玉是苛刻的,喜怒无常的,但同时也是强大的,并且……是他的,姐姐。
这种联结,让他在这座名为苏家的圣殿里,找到了一个疼痛却固定的、属于他自己的角落。
他惶恐地感恩着这一切,并决心用更多的顺从和忍受,来回报这份在他看来厚重的恩情。
他的人生信条简单而可悲:只要不被抛弃,怎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