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攥着那个粗麻布小布包走进山门时,布包里的枫叶隔着布料硌着掌心,像块带着棱角的暖玉。
两个灰袍弟子对视了一眼,左边那个面生的刚要开口,就被右边眼角有疤的弟子用眼神拦住了。有疤的弟子对着秦老道拱了拱手,目光扫过林砚背上的剑时顿了顿 —— 那锈迹斑斑的剑鞘上,刚剥落锈块的地方还泛着暗青,像块没打磨好的璞玉。
“秦老今日回来得早。” 有疤的弟子声音很稳,不像普通守门人那样带着敷衍。
秦老道用木杖在青石板上敲了敲:“带了个后生过来,你们按规矩登记。” 他转头对林砚说,“从这里往里走,过了‘洗尘桥’,会有人引你去住的地方。”
林砚刚要道谢,就见秦老道已经转身往石阶下走了。老人的背影在晨光里被拉得很长,道袍下摆扫过青石板时带起些微尘,木杖戳地的 “笃笃” 声越来越远,像谁在数着他走过的步数。
“姓名?” 有疤的弟子递过来一块竹牌和一支炭笔,竹牌边缘被磨得光滑,上面刻着细小的云纹。
“林砚。” 他接过炭笔时,指尖不小心蹭到了竹牌,凉得像溪里的圆石。炭笔在竹牌上划过的声音很轻,“林” 字的右撇拉得太长,差点超出竹牌边缘 —— 他小时候跟着老郑在铁板上练字,总爱把笔画拖得很长,老郑总说 “字要方正,像人要站正”。
有疤的弟子接过竹牌看了看,没说什么,只是从腰间解下块木牌递给林砚。木牌上刻着个 “外” 字,挂绳是普通的麻绳,末端打了个很结实的死结。“拿着这个,别弄丢了 —— 外门弟子的身份牌,丢了要去执事堂补,得罚抄一百遍门规。”
林砚把木牌攥在手里,麻绳勒得掌心发紧。他想起老郑挂在铁匠铺墙上的那块 “郑记铁铺” 木牌,边角都被烟火熏黑了,却被老郑用布擦得发亮。“知道了。”
走过山门时,他仰头看了看那副对联。“云深不知处” 的 “深” 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笔画里嵌的碎金在阳光下闪着细光,像老郑撒在淬火水里的银屑。他突然觉得这字有点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 —— 秦老道木杖上的 “云” 字,笔锋竟和这对联如出一辙。
洗尘桥是座石拱桥,桥栏上雕着的流云纹被磨得圆润,摸上去像老郑锻打的熟铁。桥下的水很清,能看见水底铺着的白卵石,有几条银灰色的小鱼贴着卵石游过,尾鳍划水的波纹像谁用指尖在水面写的小字。
“喂!那个新来的!”
林砚猛地停住脚步,怀里的布包差点掉出来。他转身时,看见个穿浅蓝道袍的少年正站在桥那头,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刚采的草药,叶片上的水珠顺着竹篾缝隙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痕。
少年比林砚高半个头,发髻用根玉簪绾着,玉簪的光泽在阳光下有点晃眼。他上下打量着林砚,目光在那柄锈剑上停了停,嘴角撇了撇:“秦老带进来的?”
林砚点点头,把身份牌往身后藏了藏。那木牌上的 “外” 字在浅蓝道袍少年面前,像块没烧透的铁坯。
“跟我来吧。” 少年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浅蓝道袍的下摆扫过地面时连灰尘都没带起。“我叫苏珩,负责引新来的外门弟子。”
林砚赶紧跟上去,背上的剑随着脚步轻轻撞着后背,剑鞘上没剥落的锈块蹭着粗布衣裳,有点扎人。他看着苏珩的背影,突然发现这少年走路时脚跟几乎不着地 —— 老郑说过这样的人要么是练过轻身功夫,要么是天生的 “无根脚”,走山路不容易累。
“你从哪来?” 苏珩突然回头,差点撞在林砚身上。
林砚后退半步:“苍澜镇。”
“苍澜镇?” 苏珩挑了挑眉,“就是那个被山匪洗过的镇子?” 他见林砚的脸瞬间白了,才意识到失言,挠了挠头,“我不是故意的…… 去年下山采购,听货郎说过。”
两人一时没了话,只有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两旁的房屋都是青瓦木墙,屋檐下挂着的铜铃偶尔被风吹得响一声,声音清越得像老郑用铜片敲出的调子。林砚看见有间屋子的窗台上摆着盆兰草,叶片上沾着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像谁撒了把碎钻。
“到了。” 苏珩在一排矮房前停下,指了指最尽头那间,“外门弟子都住这样的屋子,两人一间。你的室友昨天刚搬走,现在就你一个人住。”
林砚推开门时,闻到股淡淡的霉味。屋子很小,靠墙摆着两张木床,左边那张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脚放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上还绣着半朵不起眼的小菊 —— 不像男孩子绣的。右边那张床是空的,床板上有几道深深的刻痕,像谁用剑鞘反复磨出来的。
“以前住这的是个女弟子,叫柳芽。” 苏珩把竹篮放在桌上,“她天赋好,被长老选去内门了。” 他指着床板上的刻痕,“那些是她练剑时磨的 —— 她总说在床上躺着也得琢磨剑招。”
林砚摸着那些刻痕,指腹能感受到木头被磨出的光滑弧度。他想起老郑在铁砧上刻的记号,每锻打一把剑就刻一道,三十年下来,铁砧边缘已经像锯齿一样。
“你的剑……” 苏珩盯着他背上的剑,欲言又止。
林砚把剑解下来靠在墙角,剑鞘撞在墙上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不像普通铁器那样清脆。“郑叔留给我的。” 他没说山匪的事,也没说这剑拔不开 —— 有些事像铁匠铺炉膛里的火,只能自己捂着,说出来就散了。
苏珩突然笑了:“我刚来时也带着把破剑,是我爹用砍柴刀改的。” 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剑,剑鞘是鲨鱼皮做的,摸着又软又韧,“后来宗门发了新剑,那破剑就被我埋在后山了 —— 埋的时候还浇了点米酒,像送老朋友走。”
林砚看着他的剑,突然想起老郑说过 “好剑得配好鞘”。可这柄锈剑连出鞘都做不到,大概不需要什么好鞘。
“对了,” 苏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午要去‘演武场’领剑谱,你记得准时去。要是迷路了,就找穿灰袍的师兄问 —— 别找穿深蓝的,那些是内门弟子,脾气大多不好。”
他拎着竹篮要走时,又回头指了指窗外:“窗台上的兰草是柳芽留下的,她说要是新来的人不爱养花,就扔了也行。但我觉得你不像会扔花的人。”
林砚看着那盆兰草,叶片上的露水已经干了,却还是挺得笔直。他想起老郑总在铁匠铺门口摆盆仙人掌,说 “这东西皮实,像咱爷们”。
苏珩走后,林砚把自己的被褥铺在空床上。老郑给的棉被边角已经磨破了,他却叠得很仔细,像柳芽那样把边角都捋得平平整整。收拾完屋子,他从怀里摸出那个粗麻布小布包,把枫叶取出来夹在从铁匠铺带来的旧书里 —— 那是本翻得卷边的《基础锻剑法》,是老郑年轻时从货郎那换的。
刚把书放进床头的木柜,就听见外面传来钟声。“咚 —— 咚 —— 咚 ——” 一共敲了三下,声音厚重得像老郑抡起的大锤,震得窗棂都在颤。
林砚赶紧抓起身份牌往外跑,刚到门口就撞上个人。
是个穿灰袍的胖师兄,怀里抱着的剑谱散落一地。胖师兄 “哎哟” 一声,看见林砚时眼睛一瞪:“走路不长眼?”
林砚慌忙蹲下去捡剑谱,指尖刚碰到最上面那本,就看见封面上画着的剑样 —— 和老郑在铁板上画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线条更流畅些。“对不住,师兄。”
“新来的?” 胖师兄的气消了些,自己也蹲下来捡,“我叫王胖子,负责给外门弟子发剑谱。你就是秦老带进来的那个?”
林砚点点头,把捡好的剑谱递过去。他发现王胖子的手指很粗,指腹却没有老茧 —— 不像练剑的,倒像天天坐在屋里算账的。
王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来吧,正好带你去演武场。” 他走路时肚子颠颠的,像揣了个圆滚滚的面团,“外门弟子上午练剑,下午学剑谱,晚上还得去‘悟剑崖’看石壁 —— 你要是偷懒,被执事师兄抓住可要罚去劈柴。”
演武场比苍澜镇的晒谷场大十倍,青石板铺的地面被剑劈出无数道细痕,最深的一道能塞进半根手指。场边的木人桩都被劈得只剩半截,断口处还留着新鲜的木屑,像刚被劈开的柴火。十几个穿灰袍的弟子正在练剑,动作整齐划一,剑风扫过空气时发出 “呜呜” 的响声,像老郑拉风箱的声音。
“那是赵师兄在带练。” 王胖子指了指场中央那个高个弟子,“他是外门弟子里最有希望进内门的,据说已经能劈开三寸厚的铁板了。”
林砚盯着赵师兄的剑,那剑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剑穗是红色的,随着挥剑的动作上下翻飞,像老郑串在屋檐下的红辣椒。他突然想起老郑说过 “好剑不光要锋利,还得顺手 —— 就像娶媳妇,好看没用,得能跟你过日子”。
王胖子把一本《流云基础剑谱》塞到他手里:“这是你这个月要学的,每天辰时来这里跟着练,午时去饭堂吃饭,未时到讲堂学认字 —— 别告诉你不识字,秦老早就跟我说了。”
林砚的脸有点发烫。他确实没正经学过认字,老郑认识的字也不多,两人平时都是靠画图交流剑样。他摸着剑谱封面的字,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糙,像老郑用来擦铁砧的粗布。
“赵师兄!” 王胖子朝场中央喊了一声,“给你送个新师弟!”
赵师兄收剑的动作干脆利落,剑鞘归位时发出 “咔” 的一声轻响,像咬合精准的齿轮。他走到林砚面前时,林砚闻到股淡淡的松木香 —— 是剑油的味道,老郑给好剑上油时用过这种香。
“新来的?” 赵师兄的目光很亮,像淬了火的剑尖,“叫什么名字?”
“林砚。”
“会用剑吗?”
林砚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用过老郑打的柴刀,也挥过铁匠铺的铁钎,却从没真正用过剑。
赵师兄把自己的剑递过来:“试试。”
那剑比林砚想象的轻,入手时却带着股凉意,顺着掌心往胳膊里钻。他学着赵师兄刚才的样子挥了一下,手腕却没稳住,剑差点脱手飞出去。周围传来几声低低的笑,他的耳根瞬间红了。
“握剑要稳,手腕要活。” 赵师兄没笑,只是用手指敲了敲他的手背,“像你这样握柴刀似的,怎么能让剑听话?” 他握住林砚的手,调整了一下他的指法,“食指要贴在剑脊上,感受剑身的震动 —— 剑是活的,你得跟它打招呼。”
林砚跟着他的引导又挥了一剑,这次剑没晃,却还是笨手笨脚的。他能感觉到掌心的剑在微微震动,像有生命似的 —— 就像秦老道说的 “剑有灵”。
“还行。” 赵师兄收回剑,“比我刚来时强。你先跟着练基础动作,傍晚我来检查。”
林砚看着他走回场中央,突然发现赵师兄的左脚有点跛 —— 刚才练剑时动作太快没看出来,现在慢慢走才能发现。他想起老郑的右腿,年轻时被铁水烫过,阴雨天总疼得直抽抽,却从没在打铁时露过半分不稳。
练剑的时光过得很慢,又好像很快。
林砚跟着其他人挥剑时,总觉得手臂像灌了铅。汗水顺着下巴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很快又被晒干,像从没存在过。有次他没站稳,踉跄着差点撞到旁边的弟子,那弟子却像没感觉到似的,依旧专注地挥剑 —— 所有人的眼神都很亮,像盯着猎物的狼。
“歇会儿吧。” 王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水囊,“第一次练都这样,我当初练了三天,胳膊都抬不起来。”
林砚接过水囊时,手还在抖。水有点甜,带着点草木的清香,不像苍澜镇的井水那样发涩。“谢谢王师兄。”
“跟我客气啥。” 王胖子往嘴里灌了口 water,“我跟你说,赵师兄以前比你还惨。他刚来的时候,连剑都握不住 —— 他左手有六根手指,总被人笑话,后来硬生生练得比谁都稳。”
林砚看向赵师兄,夕阳正照在他握剑的左手上。果然,小指旁边还藏着根细小的指节,只是被磨出的厚茧盖住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人啊,总得有点念想才能撑下去。” 王胖子望着远处的山门,“赵师兄是为了给他妹妹治病才来学剑的,听说内门弟子每月能领十两银子的月例。”
林砚摸了摸怀里的身份牌,木牌已经被汗水浸得发潮。他的念想是什么?是老郑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是铁匠铺被劈碎的门板,是那床裹着老郑的棉被 —— 是所有他没能护住的东西。
傍晚去悟剑崖时,林砚的腿像灌了铅。
崖壁上刻满了剑招,最古老的那些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新刻的却深可见骨,笔画里还嵌着些细小的碎石。弟子们都在石壁前站着,有的在比划,有的在发呆,赵师兄则对着最顶端的那道剑痕出神,左手轻轻摩挲着剑鞘。
林砚找了个角落坐下,背靠着冰凉的石壁。他从怀里摸出那本《基础锻剑法》,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翻看着。书页上的字他大多不认识,却能看懂上面的剑样 —— 和老郑画的大同小异,只是多了些他没见过的招式。
“这是锻剑的书,不是练剑的。”
林砚吓了一跳,抬头看见秦老道正站在面前,木杖戳在地上的声音在崖壁间回荡。
“秦老?”
“我来看看。” 老人的目光落在书页上,“这书是玄尘子前辈写的 —— 就是你那柄剑的原主。”
林砚的心猛地一跳,手指差点把书页戳破。“玄尘子?”
“他是流云宗百年前的剑仙。” 秦老道用木杖指着崖壁最顶端的剑痕,“那道就是他刻的。据说他当年锻剑时,能让铁水在掌心凝成剑形。” 老人顿了顿,“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就失踪了,连他的佩剑也没了踪迹。”
林砚想起剑鞘上的 “玄尘子” 三个字,突然明白为什么秦老道第一次见这剑时会那么激动。
“你这剑,怕是有故事。” 秦老道的木杖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背,“但故事得自己走出来才算数。就像这石壁上的剑招,看得再多,不亲自练,也成不了自己的本事。”
月光爬上崖壁时,林砚终于能看清那些模糊的剑招了。最古老的那道剑痕里,竟嵌着片小小的枫叶 —— 和他布包里的那片很像,只是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像块被风干的血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