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像是林间易散的晨雾,阳光稍烈些,便显出底下蜿蜒的、更为坚实的困惑路径。倾奇者在踏鞴砂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像样”起来。他能叫出大部分工匠的名字,懂得许多锻造工序的术语,甚至能在丹羽的指导下,独立完成一些基础部件的粗锻。他带给我看的,不再只是捡到的漂亮石头或听到的趣闻,有时会是几片淬火后呈现出美丽纹路的钢片,或是他自己尝试打磨、却总嫌不够光滑的小零件。他手上属于劳作留下的细微痕迹变多了,眼神里的懵懂逐渐被一种专注的沉静取代。
然而,就像最精密的刀剑也可能存在肉眼难辨的暗痕,他心底的困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融入”的深入,变得越发清晰和具体。
他开始频繁地提及“不同”。
“伊利斯,大家流汗,会累。我好像……不会真正‘累’。”他摊开自己依旧光洁如初的手掌。
“大家吃饭,会满足。我尝得出味道,但‘饿’的感觉,很淡。”
“桂木的手指被火星溅到,会起水泡,疼得龇牙。我靠近炉火,只觉得温暖。”
起初只是观察到的现象罗列。渐渐地,这些观察汇聚成一个核心的、令他不安的问题。
那是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山风格外凛冽。倾奇者蜷坐在我身边,下巴搁在膝盖上,槿紫色的眼眸望着洞外吞噬一切的黑暗,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伊利斯,”他忽然开口,“我想……我知道,我哪里和大家不一样了。”
我转过头看他。他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有种雕塑般的静谧美感,但眉头微微蹙着。
“是因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然后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的位置,“我这里,是空的。”
他转过头,看向我,眼神里有种近乎可怜的迷茫:“丹羽说,人这里,有一颗‘心’。它会跳,会开心,会难过,会爱,会疼。可我的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什么感觉,都好像隔着一层。所以,我不是‘人’,对吗?因为,我没有‘心’。”
我听完,一时竟有些哑然,甚至差点失笑。这就是他苦思冥想得出的、区分人与非人的终极答案?如此……朴素,又如此直击核心。看着他像只找不到回路的小动物般惶惑的眼神,那点无奈瞬间化为了更深的怜惜。
我挪过去,像往常一样张开翅膀,将他拢进我温暖黑暗的羽翼庇护之下,然后轻轻环抱住他。“傻瓜,”我用下巴蹭了蹭他柔软的发顶,“就为这个烦恼?”
“这很重要。”他闷闷的声音从我怀里传来,“没有心,我怎么真正明白大家的开心和难过?怎么……怎么算得上是‘家人’?”
我叹了口气,捧起他的脸,让他看着我的眼睛。“倾奇者,你为什么,这么想成为‘人’呢?”
他几乎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因为踏鞴砂的家人们,都是人啊。我想和他们一样,想真正地,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
这句话像一颗小小的冰粒,悄无声息地落进了我的心湖。很轻,却带来一丝清晰的凉意。
哦。原来是这样。
因为踏鞴砂的大家是“人”,所以他想成为“人”。那么,我呢?我这个明显不是“人”、甚至害怕接近他们世界的存在,在他的定义里,又算是什么呢?一种……比较亲近的“异类”宠物?还是黑暗里一个可供倾诉的、安全的树洞?
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泛上心头,但我很快将它压了下去。这不是他的错,只是……事实。
倾奇者似乎从我瞬间的沉默和黯淡的眼神里察觉到了什么。他猛地回过神来,白皙的脸颊“唰”地泛起了明显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尖。他慌慌张张地摆手,语无伦次:“不、不是!伊利斯也是家人!非常重要的家人!我只是……我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急得紫眸里都蒙上了一层水汽,像清晨凝结在紫罗兰花瓣上的露珠。
看着他这副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可爱模样,我心里那点小小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反而升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念头。我凑近他,在他惊慌的目光中,恶狠狠地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亲了一大口,发出响亮的“啾”声。
“道歉接受啦!”我松开他,得意地看着他呆若木鸡、脸红得快要冒烟的样子,心情莫名大好。
等他好不容易从那个“袭击”中缓过神,我才稍微正经了一些,拉着他重新坐好。
“倾奇者,关于‘人’,我觉得,你可能想得太简单了。”我努力回想着那些混乱记忆碎片里关于哲学、生物、伦理的零星火花,试图用他能听懂的话解释。
“我觉得呢,‘人’可以有两种看法。”我竖起两根手指,“第一种,看身体。有血肉,会生老病死,要吃饭睡觉——这是身体上的‘人’。踏鞴砂的大家,大部分是这样的。”
“第二种,”我放下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又指了指他的胸口,“看这里,看这里。会开心,会难过,会关心别人,会学习,会渴望被爱,也会感到孤独……只要有这些‘感情’,有这些‘想法’,有‘想要’和‘不想要’,那在精神上,就已经是‘人’了。”
我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继续道:“所以,在我看来,你,还有我,我们早就是‘人’了。是精神上的‘人’。只不过我们的‘身体’,恰好和普通人长得不太一样,有些特别的能力,或者……缺少一些东西。”
“可是,”倾奇者迟疑地问,“大家不都是看身体的吗?他们看到我的样子,会接受。但如果看到伊利斯……”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那是因为很多人,嗯……比较‘笨’。”我撇撇嘴,毫不客气地说,“他们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最表面的东西。害怕不一样的东西。但这不代表他们是对的,也不代表我们不是‘人’。”
我这一番有些强词夺理、但又发自内心的“歪理”,似乎真的钻进了倾奇者的思绪里。他拧着眉头,认真地消化着,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新的思索所取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舒了一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
“我……好像明白一点了。”他轻声说,“谢谢伊利斯。”
看到他不再纠结于那个抽象的“人”的标签,我刚松了口气,却听他下一句又道:
“但是,我还是想要一颗‘心’。”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不再是出于融入他人的渴望,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源于自身存在的诉求。
“不是为了让别人承认我是人,”他慢慢地说,仿佛在梳理自己最深的念头,“而是……我自己想感觉到。想感觉到‘心’在跳,想感觉到喜悦是从这里涌出来的,悲伤也是从这里沉下去的。想拥有一个……能真正容纳和感受一切的地方。”
然后,在那个静谧的、只有我们两人的山洞里,他第一次向我完整地讲述了他的来历。被伟大存在创造,又因在沉睡中落泪被视为“脆弱”、“不合格”而遗弃,封闭在华馆之中,直到我将那扇门踹开。一个没有心的人偶,这是他诞生之初就携带的缺陷,也是他被抛弃的原罪。
原来如此。这不是一时的困惑,而是根植于他存在源头的、最深的执念与缺憾。
我沉默了。这不是安慰几句、讲一番道理就能化解的渴望。这是构成他的一部分,如同我血脉中的诅咒。
许久,我抬起手,轻轻放在他按着胸口的手上,感受着他指尖的微凉。
“倾奇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想办法的。”
“想办法……给你一颗心。”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我并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实现。但最近,随着时间推移,我血脉深处确实又有些新的东西在苏醒、翻涌。
首先是血液。我不再仅仅是被动地“需要”它,而是开始“感知”到它。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流淌,如同一条条温顺的、暗红色的溪流。甚至,我能隐隐感觉到附近活物体内血液的搏动——那是一种模糊的、带着生命热度的召唤。我尝试着集中意念,伸出手指,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沁出,悬浮在半空,随着我的意念拉长、变形,最终凝结成一根细长尖锐的、宛如红宝石雕琢的短刺。
我兴奋地尝试了一整晚。跑到森林里,忍着对那小鹿清澈眼睛的不忍(心里默念了十遍“可持续发展”和“对不起”),用它做了更多实验。我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它体内血液的流速,能让伤口流出的血液逆流回一小段,甚至能操控离体的血液像活物一样蜿蜒爬行,或瞬间硬化成锋利的薄刃。
这很有趣,但似乎……离“制造一颗心”还很遥远。
直到另一个更清晰的概念,从血脉记忆的迷雾中浮现出来——血核。
那不是普通的血液凝块。它是吸血鬼生命力与本源的高度浓缩与固化,是近乎“第二条命”的存在。只要血核不灭,即使身体遭受重创甚至化为灰烬,也能从血核中汲取力量,缓慢重生。最奇妙的是,这血核并非必须留在体内,它可以被分离、隐藏、甚至……植入?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想法,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骤然照亮了我思维的某个角落。
如果……如果我用我自己的血液,耗费巨大的本源,凝结出一颗足够小、足够稳定、足够“像”心脏的血核呢?如果把它放进倾奇者空荡荡的胸腔,用我的力量去模拟心跳,去给予他一种“拥有”的感觉,甚至……或许能微弱地影响他的感知,让他感受到一些前所未有的“悸动”?
这能算是“心”吗?我不知道。这更像一个拙劣的仿制品,一个带着我诅咒烙印的替代品。而且,剥离血核,对我而言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消耗和风险。
但看着他提起“心”时,眼中那份混合着渴望与淡淡哀伤的微光,这个念头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住我所有的犹豫。
或许,这就是我能为他做的。用我永恒黑夜的一部分,去填补他阳光下的那份空洞。哪怕只是象征性的,哪怕并不完美。
风险?代价?在“让他可能获得一颗心”的可能性面前,似乎都变得可以权衡。
于是,在那个不为人知的黑夜里,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开始更深入地探索和掌控这份新获得的能力。我要尝试凝练血核,不是为了第二条命,而是为了制造一颗独一无二的、“心”的雏形。
为了我的倾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