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韩家沟的天像被晒干了的破布,蓝得发白。
中午一过,太阳斜斜往西偏,光线狠劲儿减了点,可地上的土早就被烤得松散,一脚下去,能扬起一小团灰。
知青点那边,女知青们在院里晒衣裳,男知青被大队长领着去挑粪、割猪草。
“商同志,要不要一起去地里见识见识?”有人嘴上客气,眼里却带着看热闹的意味。
商曼正坐在小隔间里,用手指甲抠搪瓷缸边缘的掉漆,一听这话,连眼皮都懒得抬:“我头疼。”
对方“哦”了一声,悻悻缩回去。
门一关,屋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盯着桌上那只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白缸,越看越烦。
——“天天向上”。
她现在连“向上”的兴趣都没有。
她更感兴趣的,是另外一件事。
窗缝外吹进来的风带着一股不太明显的潮味,混着一点粪味和烟味。
那味道,让她想起了什么。
杂物房。
那间门框裂了的破房子,这几天在她视野里出现得太频繁。
不是她刻意去找,而是——只要她往那边看,世界就很配合地在那一角给她安排点画面。
有人挑粪回来,把扁担往门边一靠;
有人拿柴火,随手踢开门口那块木板;
有人在那间狭窄的屋里进进出出,把它当成院子里最理所当然的“仓库”。
住在里头的那个人,也像是理所当然地,被视为“附带物”。
——他容易被忽略。
——也容易被忘记。
可她不能忘。不管那几个梦是不是真实预告,她都清楚一件事:
如果未来那个站在废墟里、对她冷脸的人,真是现在这个在杂物房里被叫来喝去的青年,那她不可能当他不存在。
她起身,拉开门。
屋外的光线一下子涌进来,把她眼睛晃得眯了眯。
院子里没人。
晒衣服的去了大队部,院门半虚着,风吹得门板轻轻晃。“吱呀”一声,在午后的热气里显得格外清楚。
她顺手从床头拿了那把浅色伞――不是为了挡太阳,只是习惯。
脚下是知青点门口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土,夹着被水溅过后又晒干的斑驳印子。
她随意走着。每走两步,鞋底就溅起一点灰,被风一吹,落回去。
不多会儿,就到了李家院门边。
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院子里的影影绰绰。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眼。
院里人不多,李守邻拿着烟杆蹲在屋檐下,不知道在修什么破农具;灶屋方向传来锅盖磕碰声,黄娟秀在里头忙。
杂物房那边,门是半开的。
从门缝看进去,能看到一点灰扑扑的光。
有人在里面动。
——就是现在。
她心里有一点莫名的兴奋,连自己都说不上来是紧张还是简单的“找事”的快感。
脚步偏了一下,她不往屋前的正路走,径直绕着院墙,往那间杂物房角落走。
那块地方,比晒谷场阴一些,地上潮,泥没干透,混着柴屑,踩上去会粘鞋。
她站在不算干净的门口,第一反应就是皱鼻子。
“好臭。”
这句话,是本能。也是真话。
杂物房里的味道实在不怎么好闻。
潮、土、湿柴火的霉味、铁锈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汗味,被关在狭小空间里,混成一团,像一块看不见的破抹布糊在她脸上。
她皱眉,大大方方地表达自己的嫌恶:“这地方能住人?”
杂物房里,原本背对着门的韩川正在整理农具。
一把锄头、一只铁锹、两根竹竿搁得乱七八糟,他正一件一件提出来,靠墙码齐。
听见门口这声嫌弃的“好臭”,他手上动作一顿。
抬头。
光线从他背后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打出一半深、一半浅的影子。
屋里太暗,他刚一抬眼,刺目的阳光让他眯了眯。
等视线适应,杂物房门口那一团浅色的轮廓,渐渐清楚起来。
浅色裙摆,细伞柄,白得过分的腿,红得扎眼的唇。
不是第一次看见了。
却还是——刺眼。
“你别进来。”
他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嗓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压着的烦。
商曼笑了。
笑得一点都不开心。
“你说什么?”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在院子里,“往旁边走”。
——在知青点门口,“我忙”。
这些话加起来,就是一句:你离我远点。
像她是瘟神。
像她沾身就是祸。
她明明只是站在门槛外。
不进来也嫌她靠太近。
“你别进来,”韩川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冷了一些,“地上脏。”
他不是在担心她。
只是——不想她把这间本就狭窄、乱七八糟的地方再搅得更乱。
更不想她踩进来,再嫌来嫌去。
这间破屋子本来就够让人心里膈应。
他不想让她用那种嫌弃的眼神,把这里的一切叫得更难堪。
可这些话,他没说。
只用那几个字挡在门口。
商曼听见“地上脏”三个字,笑意更冷。
“我脏?”她抬下巴,“还是你脏?”
她往前迈了一小步,鞋尖踏在门槛边缘。
门槛有点潮,木纹被踩得发黑。
“这是你家吗?”她慢悠悠地问。
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带刺。
“你叫我别进来?”
她原本是想控制自己脾气的。
可真正站在这个人面前,对上他那双冷淡的眼睛,她发现自己最先失控的,不是“害怕”,而是“气”。
她从小进出的地方,不是机关大院、国营饭店、招待所包间,就是自家那栋小楼。
这些地方,她习惯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没人敢在门口拦她。
现在倒好,一个住杂物房的,被人叫来喝去的,敢在自己门口说“你别进来”。
韩川把手里那只锄头搁稳,眼睛慢慢眯了一点。
“这是李家院子。”
他淡淡道。
“你要找我李叔,走前面路。”
“绕开这儿。”
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白:
——这是他活动的地方。
——她不欢迎。
——她走得太近了。
她站在门槛上那一刻,他就觉得不舒服。
不是因为身份差别,或者自卑什么的。
简单来说,就是不想让她这股刺眼的、娇矜的、麻烦的气息,踩到他这一块狭小的地方来。
他活得已经够憋屈了。不需要再添一双看戏的眼睛。
商曼指尖一紧。“你让我绕开?”
她盯着他,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林立的农具、乱糟糟的木板床、角落里堆着一团破麻袋。
然后是他——站在这一团糟里的人。
肩宽背直,却被这屋子压矮了一截。
“你算什么东西?”她笑起来,笑得刺人,“你说我就得绕开?”
她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胸口那团火舒服了点。
可舒服只撑了半秒。
马上又被对面那双不动声色的眼睛浇灭了一半。
韩川看着她。
眼神里没有她想看见的“被刺痛”“被羞辱”“生气”。
只有一种……冷静的厌恶。
像看一个闯进谷场踩稻子的外人。
他把眼皮压得更低一点:“那你进来干嘛?”
“来看热闹?”
“看我住哪儿?”
“看完了?”
三个“看”,每一个都像在嘲笑她上一秒的强势。
——你是站在外头张狂的人。
——我是站在屋里的人。
你闯进来,却又嫌这里臭、这里脏。
那你来干嘛。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比直接骂人更像一记耳光。
啪地扇在她脸上。
商曼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的脸一下子热起来。
怒、羞、那点说不上来的命运恐惧一起往上冲,冲得她眼尾一片发红。
“我进来——”
她抬脚,一脚踩过门槛。
皮凉鞋踩在屋里那块歪歪斜斜的木板上。
那块板原本是他用来垫脚,防地上的潮,刚才被他随手丢在门边。
鞋跟一用力。木板应声一翻。
“啪——”
板下积了半层潮气,沾了泥,翻起来的时候,有几块黑乎乎的脏东西被甩出来,落在门槛和屋里之间,味道更冲了。
她像是故意的。
像是要用这一脚,告诉他——
“你说别进来,我偏要进来。”
“你说绕开,我偏从中间踩过去。”
“你说这里是你收拾的地方,我偏要踢乱。”
韩川的下颌线绷了一下。
那种被人踩在脚上的感觉,比脏板子更难受。
他往前一步,挡在她和屋里之间。
“你找事。”
短短三个字,冷得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石头。
不带大嗓门,也不带粗话。
却比骂人更难听。
他伸手,把木板扶起来,丢回一旁。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很快,手背上的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
“你嫌臭就出去。”他低声道,“没人求你进来。”
“你要踩就踩自己屋里去。”
门口这一角不大,隔着他一个人,两个人已经站得很近。
近到她能看见他睫毛投在眼下的影子,能看见他鼻梁上的汗,也能看见他眼底那一点被压得很深的怒气。
是她先挑事的。这一点,她自己很清楚。
可也正因为知道,她反而不肯退半步。那会显得她理亏。
她最讨厌认错。
“我走哪儿要你管?”她抬起下巴,唇色气得更艳,“这院子写你名字了?”
“杂物房写你名字了?”
“你在里面睡两天,就当自己是主人?”
每一句都是往“寄人篱下”这点命打。
她故意的。
她想看他被戳痛。
想看他从那层冷淡里撞出来。
想看他露出像梦里那种狠劲儿来——
然后,她才好确认,梦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是——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只皱了皱眉。
脸更冷了一点。
那种冷,不是被她说哭的那种“懦弱”。
而是更像一块被反复打磨过的石头,被骂再难听,表面也只是多一层灰。
“你爱怎么想是你的事。”
他淡淡道。“至少现在——”
他目光掠过她鞋尖下那块刚被翻动过的脏泥。
“脏的是你鞋。”
话说完,两个人之间的空气猛地沉了一瞬。
正僵着,院里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哥?”
柔软的声音在这剑拔弩张的空气里响起,像有人拿羽毛轻轻扫了一下刀口。
“你在收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