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知沈怀璧与柳雪芝被隔离审查的第三天,沈家的三个孩子——夏槐、秋棠和冬柏,被押送到城郊一个彻底废弃的土窑洞。
那窑洞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荒芜的坡地上,像大地上一个丑陋的伤疤。窑口低矮得可怜,必须深深弯下腰、几乎要匍匐在地才能进入。里面更是阴暗潮湿,一股混合着陈年泥土、腐草和某种说不清的霉烂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借着窑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可以看到四壁是粗糙的、泛着碱花的黄土,顶上偶有松动的土块,仿佛随时会塌陷。角落里堆着些不知是何年月的破烂家什——断裂的锄头柄、破旧的箩筐、几块看不出原样的铁皮,上面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成了虫鼠的乐园。地上散落着碎砖和干草,踩上去发出窸窣的声响。
押送他们的是剧团里两个平日跑龙套、此刻却趾高气扬的年轻后生。其中一个不耐烦地将他们那点单薄的行李——两床打着补丁的被褥和一个装着几件旧衣的包袱——粗暴地扔在窑洞中央的干草堆上,激起一片尘土。
"就这儿了!好好在这待着,认清自己的罪过!"那人叉着腰,语气倨傲,唾沫星子在寒冷的空气中形成白雾。
另一个则用脚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的几块碎砖,嗤笑道:"沈大导演不是整天讲究什么'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吗?这儿地方宽敞,正好让你们好好练练'基本功'!"说罢,两人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转身钻出低矮的窑洞,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中。
死一般的寂静,连同那浓得化不开的阴暗与寒冷,瞬间将三个小小的身影彻底吞没。窑洞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一个尚存一丝人间烟火,一个却已是绝望的深渊。
秋棠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连日来的惊吓、委屈和眼前这比想象中更不堪的处境击垮了她最后的坚强。她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哭声在狭小的窑洞里回荡,显得格外凄楚。
冬柏紧紧攥着夏槐的衣角,小脸煞白,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恐,死死盯着黑黢黢的窑洞深处,仿佛那里藏着吃人的妖怪。他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连牙齿都在打颤。
夏槐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安慰妹妹。他也怕,胃里因饥饿和紧张一阵阵痉挛,寒意像细针一样扎透他单薄的棉衣,直刺骨髓。但他不能倒下。他深吸了一口那浑浊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是哥哥,爸爸、妈妈和杏儿不在,他是现在这个破碎的家唯一的支柱。
"别怕,"他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窑洞里带着空洞的回响,听起来竟有几分不符合年龄的沉稳,"有哥在。"
他先走到窑洞口,探出头小心地张望了一下。四周是白茫茫的荒野,枯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见人烟,只有风刮过荒地的呜咽声。
他稍微松了口气,至少,暂时不会有外人来打扰这份令人窒息的"清净"。
他开始动手整理这个新的"家"。他先将那两床破被褥抱到窑洞最里面一个相对干燥、看起来也结实些的角落铺开。被褥很薄,几乎能摸到底下垫着的硬草梗,冰凉刺骨。他又费力地将散落各处的碎砖头一块块搬过来,在铺位前勉强垒起一道矮墙,希望能挡住一点从洞口灌进来的、刀子般的寒风。每搬几块砖,他就要停下来喘口气,冰冷的砖块磨得他手心发红。做完这些,他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满脸都是灰尘和汗水混合的泥道道,看上去狼狈不堪。
饥饿,这时才更加清晰地、不容抗拒地袭来,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着他们的胃囊,拧着劲地疼。昨天好心马婶偷偷塞过来的那几个掺了麸皮的饼子,早已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分吃光了,连一点碎渣都没剩下,那个空了的布包还被秋棠仔细地叠好,仿佛那样就能留住一点食物的气息。未来在哪里?下一顿饭在哪里?谁也不知道。这种对基本生存需求的未知,比眼前的寒冷和黑暗更让人恐惧,一点点啃噬着人的意志。
"哥,我饿......"冬柏偎依在夏槐身边,声音微弱得像小猫叫,有气无力,大眼睛里只剩下对食物的渴望。
夏槐抿紧了干裂得快要出血的嘴唇,没有回答。他站起身,目光再次在昏暗的窑洞里仔细逡巡,像一头寻找食物的幼兽,不肯放过任何角落。他希望找到哪怕一截可以充饥的草根,或者前人遗落的一点点粮食,哪怕是一粒麦子也好。他走到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杂物旁,忍着难闻的气味,用手一点点扒拉着。除了些烂木屑、碎陶片和叫不出名字的破烂,一无所获。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漫上心头。
正当他失望地准备退回铺位时,脚尖无意中踢到了杂物堆深处一个硬物。他心中一动,蹲下身,用手小心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浮土、碎草和纠缠的蛛网。
是一个半埋在土里的小木匣。木匣已经很旧,边角磨损得厉害,漆皮也斑驳脱落,但还能看出原本精致的做工和隐约的雕花——这是母亲柳雪芝装首饰的匣子!他记得很清楚,母亲总是把它放在梳妆台最显眼的位置,里面装着她心爱的头面、簪子,还有......抄家时,那些凶神恶煞的人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首饰散落一地,匣子被随手扔在角落,没想到竟被带到了这里。
夏槐的心猛地一跳,带着一丝微弱的、不敢期待的希冀。他颤抖着打开已经有些变形的匣盖。里面空空如也,所有金银首饰早已被抄走,只剩下褪色的丝绸内衬,破了好几个洞。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正准备合上匣子,手指却无意中触到底层衬布下似乎有个小小的、硬硬的突起。
他小心地掀开那层破损的衬布,借着窑口透进的微光,他看到了一枚白玉平安扣。用一根细细的、有些褪色的红绳系着,玉质温润,在昏暗中泛着柔和而坚韧的光泽。这是外婆传给母亲的嫁妆,母亲一直贴身戴着,从未取下过。母亲说过,这是外婆的念想,戴着它,就能保平安。想必是抄家时混乱,从母亲颈间被粗暴地扯落,随手扔进了这个匣子,竟侥幸留存了下来。
夏槐紧紧攥着这枚平安扣,冰凉的玉石渐渐被他手心的体温焐热。他记得母亲总是戴着它,排戏时它在母亲颈间随着唱腔微微晃动,做饭时它贴着母亲的脖颈,哄他们睡觉时,它垂落下来,带着母亲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母亲温柔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槐儿,这是外婆给的念想,戴着它,外婆会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
他走回铺位边,在弟妹面前缓缓摊开手掌。那枚白玉平安扣在昏暗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如同暗夜中的一点微光。
冬柏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枚温润的玉石,小声问:"哥,戴着它,娘就会知道我们在哪里,就会回来找我们吗?"
夏槐看着弟弟充满希冀的眼睛,心头一酸。他没有回答这个他也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只是将平安扣紧紧握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质感带来的奇异安慰。然后,他仔细地将红绳绕过自己的脖颈,把平安扣贴身戴好,玉石贴着胸口冰凉的皮肤,很快就被捂得温热。
"只要我们在,沈家就在。"他看着秋棠和冬柏,目光坚定,像是在对他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宣誓,"爹说过,'戏比天大'。天没塌,咱们沈家的人就不能先趴下。"
这枚意外发现的平安扣,像母亲温柔而坚定的手,抚慰着他心中翻腾的恐惧与无助,也点燃了他内心深处不肯熄灭的求生意志。他得活下去,带着弟弟妹妹,在这看似毫无希望的绝境里,活下去,等到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