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疾风劲草
第一节 北境,黑山城外三十里,老鸦岭
风卷着雪沫,抽打着光秃秃的乱石和枯死的灌木。天色铅灰,低垂的云层仿佛要压到山头。
一支二十余人的队伍,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跋涉。所有人都穿着臃肿的皮袄,戴着遮脸的皮帽,背负着行囊,腰间挎着刀,手里拄着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积雪里。远远看去,像是一队被风雪困住的皮货商或行脚客。
谢云织走在队伍中间,韩烈紧跟在侧,不时伸手搀扶。她拒绝了坐滑竿或马车,坚持步行。此刻,厚厚的皮袄也挡不住刺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冰冷的气息都直灌肺腑,双腿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面巾上结了一层薄冰,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他们离开京城已五日,一路向北,刻意避开了官道和大驿站,专挑荒僻难行的小路。饶是如此,韩烈凭着他多年斥候的直觉,已经带着队伍避开了三次疑似盯梢的眼线和两处可能有埋伏的险地。
“主事,前面就是老鸦岭,翻过去,再走半日就能到黑山城外围的‘三道拐’。”韩烈压低声音,指着前方那道仿佛被巨斧劈开的、光秃险峻的山梁,“这岭子是道坎,两边山势陡,中间夹道窄,常年有山匪和野狼出没。咱们是歇口气一鼓作气过去,还是绕路?绕路得多走一天。”
谢云织停下脚步,喘息着,抬头看向那道狰狞的山梁。天色阴沉,山梁上怪石嶙峋,几棵歪脖子老树在风中摇晃,像张牙舞爪的鬼影。她心中那股离开京城后就隐隐存在的不安,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不能歇。”她摇头,声音透过面巾有些发闷,“也不能绕。我们没有一天可以浪费。韩壮士,你看这岭子,若有人埋伏,会选何处?”
韩烈眯起眼,像头经验丰富的孤狼般扫视着地形:“若是山匪,会选夹道中段,那里最窄,两头一堵,插翅难飞。若是……专门冲我们来的,可能会在岭子最高处那片乱石堆,那里视野好,弓弩能覆盖大半段路,也方便撤走。”
谢云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山梁最高处,果然有一片灰黑色的、犬牙交错的巨石堆,在铅灰色天空背景下,如同巨兽的獠牙。
“如果让你选,会走哪边?假设两边都可能有人。”谢云织问。
韩烈沉吟片刻:“走夹道。夹道虽险,但两侧山壁陡峭,难以攀爬,埋伏点有限。若在夹道遇袭,我们可背靠山壁结阵固守,对方也难以展开。石堆那里,居高临下,又是开阔地,若对方有硬弓强弩,我们就是活靶子。”
“那就走夹道。”谢云织没有丝毫犹豫,“但需派两个最机警的兄弟,先行探路,不深入,只查入口两侧百步内有无异常。另派两人,从侧翼悄悄摸上山梁,不要靠近石堆,只需确认石堆后有无藏人,或新鲜痕迹。其余人,在此暂歇,检查武器,做好应战准备。”
韩烈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位谢主事,看着文弱,决策却果决干脆,且思虑周详,竟有几分大将之风。他不再多言,转身对队伍做了几个手势。立刻,四名老兵脱离队伍,两人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向夹道入口,另两人则借着乱石和枯木的掩护,向山梁侧翼迂回而去。
剩下的人,在韩烈示意下,迅速散开,占据有利地形,背靠背休息,同时检查弓弦、箭矢、刀锋,将碍事的厚重手套换成更灵活的薄皮手套。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只有皮靴踩雪的咯吱声和金属摩擦的轻响。
谢云织靠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后,从怀里摸出水囊,小口抿着早已冰凉的清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片乱石堆。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更急了,卷起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
忽然,山梁侧翼传来一声尖锐的、仿佛夜枭般的唿哨!是探路老兵发出的预警!
几乎在哨音响起的瞬间,那片乱石堆后,猛地站起七八个身影!人人黑衣蒙面,手持劲弩,弩箭在昏沉的天色下闪着幽蓝的寒光——淬了毒!
“敌袭!结圆阵!护住主事!”韩烈暴喝,声如炸雷。
十九名老兵瞬间动了,动作快如闪电,刀出鞘,弓上弦,以谢云织和韩烈为中心,结成一个紧密的防御圆阵。盾牌手在前,刀手居中,弓箭手在后,阵型严谨,毫无慌乱。
“咻咻咻——!”
弩箭破空,密集如雨,居高临下射来!目标明确,直指圆阵中央的谢云织!
“举盾!”
厚重的包铁木盾竖起,弩箭钉在盾面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力道奇大,震得持盾老兵手臂发麻。更有几支箭角度刁钻,从盾牌缝隙间穿过,被中间的刀手挥刀格开,火星四溅。
一轮箭雨刚过,石堆后那七八个黑衣人竟毫不恋战,转身就向山梁另一侧撤退,动作迅捷,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而非普通山匪。
“想跑?”韩烈眼中凶光一闪,“老六,老九,带五人,追!要活口!其余人,护主事快速通过夹道!”
“是!”两名悍卒点齐五人,如出笼猛虎,朝着黑衣人撤退的方向狂追而去。剩下十二人,护着谢云织,不再犹豫,快步冲向夹道入口。
然而,就在他们踏入狭窄夹道,走出不过二十步时——
异变再生!
两侧原本看似坚实的、覆盖着冰雪的崖壁,突然“轰隆”一声,坍塌下大片积雪和碎石!积雪碎石之后,竟露出几个黑黝黝的洞口,每个洞口都跃出两名黑衣人,手持刀剑,前后夹击,将谢云织等人堵在了不足三丈宽的夹道中段!
原来石堆上的弩手只是诱饵,真正的杀招藏在这夹道两侧人工开凿的藏兵洞里!对方算准了他们警惕高处,却疏于近处!
“中计了!变阵!锋矢!向前突!”韩烈临危不乱,嘶声怒吼,长刀指向夹道出口方向。
圆阵瞬间变为锋矢阵,韩烈为箭头,三名最强悍的老兵为两翼,将谢云织紧紧护在阵型中央,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刺向前方拦路的四名黑衣人!
刀光剑影瞬间撞在一起!狭窄的空间里,没有太多腾挪余地,全是硬碰硬的搏杀!血光迸现,惨叫响起。韩烈刀法狠辣,一个照面就劈倒一人,但左臂也被划开一道深口。两侧老兵也拼死向前,以伤换伤,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
但身后的黑衣人也扑了上来,与断后的老兵战作一团。
谢云织被护在中间,耳边全是兵刃撞击声、怒吼声、惨叫声。浓烈的血腥味冲入鼻腔。她紧紧握着行囊中那柄父亲留下的短剑剑柄,指节发白。她没有尖叫,没有慌乱,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冷静观察。
她看到对方虽然黑衣蒙面,但动作整齐,配合默契,刀法狠厉,绝非乌合之众。也看到韩烈和手下老兵虽然勇悍,但在狭窄地形被前后夹击,人数劣势,已开始出现伤亡,一名断后的老兵被两把刀同时刺穿,颓然倒地。
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打破僵局!
她的目光急速扫过两侧崖壁。忽然,她看到右侧崖壁上方,距离地面约一丈多高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仿佛摇摇欲坠的巨大岩石,岩石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下方正是后面追来的几名黑衣人!
“韩烈!”谢云织用尽力气喊道,指向那块岩石,“那块石头!”
韩烈百忙中瞥了一眼,瞬间会意。他猛地荡开身前敌人的刀,厉声对身旁一名使短矛的老兵吼道:“老疤!标枪!打那块石头!”
名叫老疤的老兵闻言,毫不犹豫,从背后抽出一根精铁短矛,吐气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短矛狠狠掷向那块突出岩石的根部!
“砰!”
短矛深深扎入岩石与崖壁的接缝处,溅起一溜火星!本就根基不稳的巨石猛地一震,顶上覆盖的冰雪簌簌落下。
堵在后路的黑衣人察觉到不对,抬头望去,脸色大变,想散开却已来不及。
“再补一下!”韩烈吼道。
另一名老兵咬牙,也将手中备用短矛奋力掷出!
“轰——!!!”
第二矛击中,巨石根部终于断裂,带着万钧之势和大量积雪,轰然砸落!
“快躲!”
惊呼声中,后面四名黑衣人被崩塌的巨石和雪浪当头淹没,惨叫声戛然而止。狭窄的通道被巨石和积雪堵死大半,暂时阻断了后路追兵。
前方,仅剩的两名拦路黑衣人心神俱震。韩烈抓住机会,刀光如电,将一人劈翻,另一人被两名老兵乱刀砍死。
通道前方,豁然开朗。
“走!”韩烈来不及查看伤亡,一把拉住谢云织的胳膊,带着剩下还能动的八名老兵,发足狂奔,冲出夹道。
一直跑到山梁下,远离了那片死亡之地,众人才敢停下,靠着树木剧烈喘息。人人带伤,血染皮袄,出发时的二十名护卫,此刻只剩下九人,包括韩烈。派去追石堆弩手的六人,也杳无音讯。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雪粉,也吹不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
谢云织脸色苍白,靠着树干,胸膛剧烈起伏。她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劫后余生的脱力,和眼睁睁看着护卫倒下的无力与愤怒。
韩烈草草包扎了自己手臂的伤口,清点人数,面沉如水。他看着谢云织,眼中除了悲痛,更多了一丝凝重与……敬意。刚才若不是谢主事当机立断,指出那块岩石,他们可能全都得折在夹道里。
“主事,此地不宜久留。对方既然在此设伏,必有后手。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赶到黑山城与……”韩烈话未说完,忽然停住,耳朵动了动,猛地抬头看向侧前方一片稀疏的桦树林,厉声喝道:“谁?!出来!”
剩下八名老兵瞬间拔刀,将谢云织护在中心,刀锋对外。
桦树林中,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来人约莫五十多岁,身材瘦高,穿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棉袍,外罩一件破烂的羊皮坎肩。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脸上皱纹深刻,像干裂的土地,唯有一双眼睛,浑浊中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锐利。他腰间挂着一个褪色的酒葫芦,手里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旧木杖,像个落魄的游方郎中或老猎户。
但韩烈和所有老兵的汗毛,在这一瞬间都竖了起来。因为他们根本没察觉到这人是什么时候、怎么靠近到如此距离的!
灰袍老者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在谢云织身上顿了顿,又在韩烈等人染血的兵刃和伤口上停留片刻,最后看向远处老鸦岭上尚未散尽的烟尘,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
“老鸦岭的‘石中鬼’和‘雪里藏’,是黑山城‘墨韵斋’养了多年的狗。你们能活着出来,还宰了几条,本事不小。不过,血腥味这么重,剩下的狗鼻子,很快就该追来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谢云织:“你就是京城来的,查账的谢主事?跟老夫走吧。想活着见到黑山城的太阳,想救地牢里的人,就跟我走。”
谢云织心脏猛地一跳。地牢里的人?他指的是张横?他是什么人?
韩烈上前一步,刀横身前,沉声道:“阁下何人?为何知晓我等身份?”
灰袍老者看了韩烈一眼,目光在他脸上那道疤停了停,忽然道:“你是北军孤山堡的兵?韩烈?张横手下那个不要命的副尉?”
韩烈浑身剧震,失声道:“你……你认识我?认识张头儿?你到底是谁?!”
灰袍老者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朝着与黑山城方向略偏的东北方走去,木杖点在雪地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老夫,封不悔。”
声音随风传来,平淡无波。
“要救张横,要破那吃人的阵,就跟上。别磨蹭,狗要来了。”
封不悔!前钦天监缉邪卫指挥使!陛下密旨要寻的人!
谢云织与韩烈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惊与决断。
“跟上!”谢云织当机立断。
没有任何犹豫,剩下的九人,包括受伤的,强撑着起身,跟着前方那看似蹒跚、速度却奇快的灰袍背影,迅速没入茫茫雪林之中。
在他们离开后约莫半炷香时间,十余道黑衣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们刚才停留的地方,仔细查看着雪地上的足迹和血迹,随即朝着封不悔等人离开的方向,疾追而去。
风更紧了,卷起漫天雪沫,很快掩盖了所有痕迹。
第二节 黑山城,“墨韵斋”后堂密室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密室中一股阴冷的寒意。
高潜,内务府副总管,此刻没有穿太监服色,而是一身富家员外般的锦缎棉袍,手里捧着一个暖手铜炉,坐在铺了狐皮的太师椅里。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唯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里,不时闪过与其身份不符的精明与阴鸷。
他面前,躬身立着一个黑衣人,正是刚才在老鸦岭石堆上指挥弩手的头目。
“……属下无能。老鸦岭伏击失败,对方阵中有能人,破了‘雪里藏’,还杀了我们七个兄弟。逃走的,约莫十人,其中有一女子,应就是目标谢云织。他们被一个突然出现的老者救走,看方向,不是去黑山城,而是往东北边的老林子里去了。”黑衣人低声禀报,额头见汗。
“老者?”高潜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铜炉里的炭火,“什么样?”
“约莫五十多岁,穿得破旧,像个老猎户。但……身手诡异,我们的人没看清他怎么出现的。他自称……封不悔。”
“封不悔?!”高潜拨弄炭火的手猛地一顿,眼中厉色骤现,“他还没死?还掺和进来了?”
他放下铜炉,站起身,在密室里踱了几步,脸色变幻不定。
封不悔,前钦天监缉邪卫指挥使。当年就是他,最先察觉到几位国师与宫外修士的一些“小动作”,意图上报先帝,结果被他们联手排挤,赶出京城。原以为此人早已心灰意冷,老死山林,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跳了出来,还救走了谢云织!
麻烦了。封不悔此人,不通人情,却精于各种奇术,尤其擅长破邪、追踪、隐匿。有他在,谢云织如虎添翼。而且,他出现在北境,救下朝廷派来查账的官员,这意味着什么?难道陛下……真的醒了?并且开始动用这些早已被遗忘的暗棋?
不,不可能。陛下重伤昏迷,天下皆知。陈望之那几个老东西,不过是垂死挣扎。封不悔的出现,或许只是巧合,或者,是陈望之私下动用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谢云织和封不悔,必须除掉。他们查账是假,查“墨韵斋”,查北境物资流向才是真!一旦被他们抓住切实把柄,顺着“墨韵斋”这条线摸上来,后果不堪设想。
“通知黑骨长老那边,猎物脱钩,还多了个棘手的猎手。”高潜冷声道,“让他们那边也动起来,荒谷内外,加强戒备。地牢里那个张横,看紧了,必要时……可以提前处理掉,别留后患。”
“是!”黑衣人应道。
“还有,”高潜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派人去给黑山城守备‘递个话’。就说,有京城来的重要人犯,勾结匪类,杀害官差,逃入东北老林。让他派一队人马,以剿匪之名,进山‘搜一搜’。记住,要‘误伤’。”
“属下明白!”
黑衣人领命退下。
密室里,只剩下高潜一人。他重新坐下,拿起铜炉,暖着手,眼神却越来越冷。
谢云织……封不悔……
还有那个可能已经醒了的小皇帝……
他忽然觉得,这北境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冷得多,也难熬得多。
第三节 北境,荒谷地下溶洞,水牢
滴答,滴答。
水珠从头顶倒悬的钟乳石上落下,在漆黑的水面砸出细小的涟漪。
张横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意识在昏沉与剧痛之间浮沉。胸口取血的伤口已经麻木,但那种生命被一点点抽离的虚弱感,却无处不在。铁链沉重,手腕脚踝被磨得皮开肉绽,泡在污水里,传来一阵阵刺痒和溃烂的疼痛。
距离那个“地听”老者传讯,已经过去了两天。
三天之约,子时,水流有变。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每一次取血,都像在地狱边缘走一遭。那枚小铁牌依旧在怀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护着他最后一点灵智不散,但也仅此而已了。
黑暗中,传来铁门开启的吱呀声,和脚步声。
不是取血的时候。张横勉力抬起沉重的眼皮。
火把的光芒照亮通道,映出两道身影。前面是那佝偻的“地听”老者,依旧提着木桶。后面却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常来的黑袍阵法师属下,另一个,则是个身材高大、披着黑色斗篷、气息阴冷沉凝的身影。此人脸上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幽绿色的、仿佛鬼火般的眼睛。
看到这戴面具的人,张横心中警铃大作。此人气息,远比之前见过的任何黑袍人都要强大、阴冷。
“就是他?”面具人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像是沙石摩擦。
“是,黑骨长老。此人便是张横,心头血品质上佳,但神魂有异,搜魂难以彻底。”黑袍属下恭敬回道。
黑骨长老!剑阁在北境的真正主事人!金丹期修士!
张横的心沉了下去。这样的人物亲自来水牢,绝非好事。
黑骨长老走到水牢边,幽绿的目光如同实质,上下打量着张横,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那目光冰冷、贪婪,又带着一种漠视生命的残忍。
“意志确实坚韧,气血也旺,是个好‘柴薪’。”黑骨长老缓缓道,“可惜,时间不等人。南边有变,朝廷的爪子,似乎闻到味儿了。‘九幽血煞聚灵阵’必须提前完成。”
他看向那黑袍属下:“通知下去,加快‘血食’收集,最迟后日,必须凑齐最后所需。此阵,大后日丑时,准时启动。”
“遵命!”黑袍属下凛然应声。
黑骨长老的目光重新落到张横身上,幽绿鬼火跳动了一下:“至于他……既是好‘柴薪’,就用在最关键处。启动大阵时,以他为‘主祭血引’,抽干其魂魄精血,激发大阵最大威能。这两日,好生‘养着’,别让他死了。但心头血,可以多取一些,用于绘制最后的核心阵纹。”
“是!”黑袍属下看向张横的目光,顿时带上了更深的残忍。
“地听”老者低垂着头,提着木桶的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黑骨长老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黑袍属下对“地听”老者冷声道:“老东西,听到长老吩咐了?好好‘伺候’着,若有差池,你知道后果。”
“是,是,小人明白。”地听老者连声应道,声音惶恐。
黑袍属下冷哼一声,也跟着离去。铁门重新关闭,水牢重归黑暗,只有地听老者手中那盏昏暗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老者走到水牢边,放下木桶,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他舀起一勺糊状食物,递到张横嘴边,借着油灯微弱的光,浑浊的眼睛深深地看了张横一眼,嘴唇几不可查地动了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快速说了一句:
“明晚……子时……暗河上游……第三处旋涡……憋气……向下……”
说完,他收回木勺,提起木桶,颤巍巍地走了。油灯的光芒随着他的离去,渐渐消失在通道尽头。
水牢里,再次只剩下张横一人,和无边的黑暗、冰冷、以及胸口伤口传来的、新一轮取血前的隐痛。
明晚,子时。
提前了。
大后日丑时,大阵启动,他会被当做祭品……
时间,真的不多了。
张横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怀中那枚铁牌。
铁牌似乎感应到他决死的意志,传来一阵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的暖意。
等着。
明晚,子时。
要么逃出生天。
要么……魂飞魄散。
第四节 北境,无名雪谷,木屋
木屋很破旧,像是废弃的猎人小屋,勉强能挡风遮雪。屋中生了一堆火,干柴噼啪作响,驱散了些许寒意。
谢云织等人或坐或靠,围着火堆。韩烈等人互相处理着伤口,敷上封不悔从怀里摸出的、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药膏见效奇快,血很快止住,疼痛也减轻许多。
封不悔独自坐在角落,拿着那个褪色的酒葫芦,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目光透过破败的窗棂,望向外面漆黑的、风雪呼啸的夜色,不知在想什么。
“封……封前辈,”谢云织包扎好手臂上一道被碎石划出的伤口,走到封不悔面前,躬身一礼,“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不知前辈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老鸦岭?”
封不悔收回目光,看了她一眼,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深邃难测。
“不是恰好。”他声音沙哑,“老夫在此地,等了你们三天。”
“等我们?”韩烈也走了过来,神色警惕。
“陛下密旨,让老夫寻访旧部,查探北境异动,必要时,协助朝廷来人。”封不悔晃了晃酒葫芦,“老夫在北境还有些不成器的老部下,消息还算灵通。你们离开京城的第二天,老夫就知道有一支二十人的小队,护送一位姓谢的户部主事,往北境来了。也猜到,以那位的性子,多半会走老鸦岭这条近路。只是没想到,‘墨韵斋’的狗,鼻子这么灵,下手这么快。”
谢云织心中了然。果然是陛下安排。她看着封不悔,问出最关心的问题:“前辈,您之前说,地牢里的人……”
“张横还活着,但情况不妙。”封不悔直截了当,“他被关在荒谷地下溶洞的水牢,作为‘血引’,每日被取心头血,用以滋养邪阵。老夫的人,就在那水牢里。”
“您的人?是那位送饭的老丈?”谢云织立刻想到夹道中,封不悔提到“地牢里的人”和“地听”。
“嗯。他叫老邱,年轻时是缉邪卫的‘地听’,耳朵异于常人,能听地脉,辨微声。后来因伤退役,在北境隐姓埋名。邪阵初起时,他便察觉地脉异常,暗中调查,被老夫重新招入麾下。为了混进去,费了不少功夫。”封不悔语气平淡,但谢云织能听出其中的凶险。
“老邱传出的消息,张横至少还活着。但邪阵那边似乎有变,可能要提前启动。启动之时,张横会被当做主祭品,绝无生还可能。”封不悔看向谢云织和韩烈,“所以,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最迟明晚,必须行动。”
“明晚?”韩烈急道,“可我们只剩九个人,还大多带伤!对方占据地利,又有修士,还有地牢重重机关守卫,如何救人?”
封不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谢云织:“谢主事,你此来北境,除了查账,救张横,陛下可还有其他交代?比如……那荒谷下的邪阵,当如何处置?”
谢云织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陛下有旨,北境邪阵,动摇国本,必须彻底摧毁。相关人等,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张横校尉,需尽力营救。此外……”她顿了顿,“陛下说,若遇封不悔前辈,可凭此物。”
她从怀中贴身取出那枚萧景让王德海转交的、非金非木的令牌——正是可调动“龙骧虎翼”的令牌。
封不悔看到令牌,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猛地站起身,双手接过令牌,仔细摩挲,手指微微颤抖。良久,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重新坐下,将令牌郑重交还谢云织。
“陛下……竟将此令都给了你。”他声音复杂,有感慨,有释然,也有一丝久违的热血在涌动,“看来,陛下是真的醒了,也真的……要动手了。”
他看向谢云织,目光不再浑浊,而是清澈锐利如刀:“有陛下此令,老夫便知道该怎么做了。谢主事,韩烈,你们听好。”
“荒谷地下溶洞,入口隐秘,守卫森严,强攻绝无可能。但,天无绝人之路。那溶洞深处,有暗河与外界相通。老邱已探明,其中一条隐蔽支流,出口就在东北方向三十里外的一处寒潭。明晚子时,是每月一次的地脉潮汐,暗河水流量会短暂增大,水位上涨,部分平时淹没在水下的通道会露出。那是唯一的机会。”
“老邱会在子时前,设法破坏水牢的一处闸口,制造混乱,并引导张横进入暗河。我们需要做的,是在寒潭出口接应。同时,”他眼中寒光一闪,“趁乱,潜入溶洞,找到邪阵核心——‘九幽血煞聚灵阵’的阵眼所在,将其摧毁!阵眼一破,邪阵自溃,那些依靠阵法加持的修士,实力也会大减。”
“可我们人手……”韩烈依旧忧虑。
“老夫在北境,还有些可用之人。虽然不多,但都是跟了老夫多年的老兄弟,精通潜行、爆破、破阵之术。明晚,他们会到位。”封不悔沉声道,“而且,我们不是孤军奋战。韩烈,你是徐猛的人,应当知道,北境边军,并非铁板一块。徐猛在北境,定然还有绝对可靠的旧部。”
韩烈眼睛一亮:“您是说……”
“老夫已让人联系了黑山城附近,一支绝对忠诚于镇国公的边军精锐,人数不多,只有一百,但足以在必要时刻,堵住荒谷几个明面的出口,阻止外围援兵,制造更大的混乱。”封不悔看向谢云织,“谢主事,摧毁阵眼,需要用到陛下赐予的‘气运’之物,或至少是至阳至正、能克制邪煞的宝物。你……”
谢云织深吸一口气,从行囊最底层,取出那柄父亲留下的佩剑。剑身出鞘三寸,在火光下泛起一层清冷的、如水般的寒光。
“此剑,乃家父遗物,名‘清账’。家父曾言,账目不清,剑不清;人心不正,剑难正。它或许……可斩污秽。”
封不悔目光落在剑身上,仔细感应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好剑!剑意清正刚直,虽非法器,但常年受正气熏染,对阴邪之物确有克制之效。可用。但,欲破阵眼,恐需更烈之物。陛下赐你的令牌,本身便是承载国运之器,或可一用,但风险极大,且你可能无法驾驭。”
“晚辈可一试。”谢云织语气平静,却坚定。
封不悔看着她,良久,点了点头:“好。明日白天,我们在此休整,准备。韩烈,你带人负责接应和外围策应。谢主事,你随老夫,以及老夫的几位老兄弟,潜入溶洞,寻阵眼,破邪阵!”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沉沉的夜幕,和夜幕下,荒谷的方向。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缉邪卫的老兄弟们……是时候,亮出锈了的刀,让那些藏在阴沟里的魑魅魍魉,再见见光了。”
木屋外,风雪呼啸,仿佛金戈铁马,奔腾而来。
(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