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归途暗涌
第一节 京城,子时,丞相府
烛火跳了一下。
老丞相陈望之放下笔,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桌案上堆着半尺高的奏折,都是从南方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江州的捷报,湖州的平蝗奏章,越州的……乱象。
最后那份,字迹潦草,是徐猛亲笔,用只有他们两人懂的密文写的。
“陛下力竭,重伤垂死,正秘密返京。消息恐已走漏。京中恐有变。慎之。”
陈望之盯着那几行字,看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然后他拿起烛台,将纸条凑近火焰。纸张蜷曲,焦黑,化作细灰,落在砚台里,混了墨,再也看不出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沉睡的京城,屋宇连绵,灯火零星。更夫敲梆子的声音远远传来,三更天了。
“来人。”他声音不大。
阴影里转出一个老仆,无声无息。
“去请禁军统领赵无极,右都御史李严,还有……内务府总管王德海。”陈望之顿了顿,“走后门,分开请,别让人瞧见。”
“是。”老仆躬身退下。
陈望之重新坐回案前,摊开一张空白折子,提笔蘸墨,却悬在半空,久久未落。
陛下赢了,也输了。
赢了一场赌上国运的仗,输了大半条命,还可能输了京城的安稳。
他想起先帝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气若游丝:“望之……朕把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和这个千疮百孔的江山……托付给你了。”
不成器的儿子,如今正躺在回京的马车上,生死不知。
千疮百孔的江山,暗处的虫子正要趁着主人病重,钻出来啃噬。
笔尖一滴墨,终于落下,在宣纸上洇开一团浓黑。
第二节 官道,夜,马车
马车走得很慢。
徐猛不敢快。每一下颠簸,车里那个微弱的气息都可能断掉。青木宗主留下的丹药吊着命,但也只是吊着。皇帝的脸色灰败得像旧纸,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三十来个残兵,围在马车前后。没人说话,只有马蹄声、车轮声,和粗重的喘息。每个人都带着伤,简单包扎的布条渗着血,在夜色里变成深褐色。
“将军,”赶车的亲兵哑着嗓子开口,眼睛盯着前方黑黢黢的路,“前面……是落马坡。”
徐猛“嗯”了一声。落马坡,地势险,林子密,是个埋伏的好地方。他没下令停,也没下令加快。速度没变,只是握着刀柄的手,紧了些。
马车缓缓上了坡。
坡顶有风,吹得两旁林子哗哗响,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然后,风里传来了别的声音。
很轻,是弓弦拉紧的摩擦声,是金属轻轻磕碰的脆响。
徐猛没回头,低声说了句:“护住马车。”
三十多个残兵,动作划一地散开,背对马车,面朝外,刀出鞘,弓上弦。没人慌乱,甚至没人多看两旁林子一眼。都是北境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老卒,知道什么时候该怕,什么时候不该。
林子里,有人叹了口气。
“徐将军,何必呢。”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飘忽不定,“把车上的人留下,你们可以走。陛下……不,先帝许你们的荣华富贵,剑阁可以给双倍。”
徐猛坐在车辕上,没动:“藏头露尾的,是没脸见人,还是长得丑?”
林子里静了一瞬。
“找死。”
话音落,箭出。
不是一支,是一片。黑色的箭矢从林间各个角度射来,破风声尖利。目标是马车,尤其是拉车的马。
徐猛动了。
他跳下车辕,不是躲,是迎着箭雨撞了过去。刀光在身前泼出一片扇面,叮叮当当,火星四溅,大部分箭被他磕飞。但箭太多,太密。一支箭擦过他脸颊,带出血线。两支箭钉在他肩甲上,入肉三分。他哼都没哼。
残兵们也动了。他们没去格挡射向马车的箭,而是用身体去挡。噗噗的入肉声闷响,有人倒下,但马车完好。
第一波箭雨歇了。
林子里走出十几个人。黑衣,蒙面,手里提着剑,剑身泛着淡青色的光,是修士。为首一个,个子不高,眼神像淬了冰。
“不愧是北境杀出来的狼。”蒙面人看着徐猛肩上的箭,“可惜,狼老了,牙钝了。”
徐猛把刀换到左手,右手抓住肩上箭杆,咔嚓一声折断,箭头留在肉里。血涌出来,他看都不看。
“牙钝了,”他说,“还能咬断喉咙。”
他扑了上去。
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就是扑。像一头受伤的孤狼,扑向领头的鬣狗。
刀光剑影撞在一起。
残兵们也吼着冲了上去,对上剩下的黑衣人。人数劣势,伤势更重,但他们冲得没有一丝犹豫。刀砍进骨头,剑刺穿胸膛,骨头断裂的声音,压抑的惨叫,在夜色里混成一团。
徐猛和那蒙面人头领对砍了三刀。三刀,火星乱迸。对方剑法精妙,灵力浑厚,每一剑都震得徐猛虎口发麻。但他不退,反而越打越往前挤,几乎贴到对方身上。第四刀,他没用刀锋,用刀柄,狠狠砸在对方胸口。
蒙面人闷哼一声,后退半步。
就这半步,徐猛的刀到了,不是砍,是捅,从下往上,捅向对方小腹。蒙面人回剑格挡,慢了半分。刀尖扎进侧腹,不深,但足够让对方动作一滞。
徐猛丢了刀,合身撞上去,左手铁钳般扣住对方握剑的手腕,右手成拳,照着对方面门,一下,两下,三下。
鼻梁骨碎裂的声音。
蒙面人软下去。
徐猛捡起地上的刀,拄着,喘着粗气,看向周围。
还站着的残兵,不到十个。黑衣人也倒了大半。剩下几个,看着头领血肉模糊的脸,再看看徐猛和他身后那几个浑身是血却依然握紧刀的老兵,犹豫了。
徐猛咧嘴,露出染血的牙:“再来?”
黑衣人退了一步,又一步,转身没入林中。
徐猛没追。他走到马车边,掀开车帘往里看。萧景还躺着,没醒,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点。他放下车帘,对还能动的兵说:“收拾一下,把兄弟们……带上。”
“将军,马死了一匹。”亲兵低声说。
“卸了车,用另一匹驮着陛下。”徐猛说,“我们走回去。”
第三节 意识深处,一片混沌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上下左右。
萧景悬浮着,或者说,存在着。他感觉不到身体,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我”的认知。像是沉在最深的海底,黑暗,安静,连时间都失去了意义。
偶尔,会有一些碎片漂过来。
是声音。很模糊,隔着厚厚的水。
“……娘,皇帝爷爷真的把大水治好了吗?”
“治好了,娃,治好了,咱们有地种了……”
“……老天爷开眼,蝗虫散了……”
“……狗日的白骨道,害死我全家……陛下给报仇了……”
是画面。褪色的,晃动的。
江州大堤上,一个瘦小的孩子把一朵快蔫了的野花,小心插在湿润的泥土里。
湖州田埂边,老农抓起一把由蝗虫化成的黑土,捧到嘴边尝了尝,然后跪下来,对着北方磕头。
越州山谷外,幸存的百姓远远望着离去的马车,有人低声啜泣,有人默默作揖。
还有温度。一丝丝,一缕缕,极其微弱的暖意,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渗进这片混沌的黑暗里。很慢,但持续不断。像冬日将尽时,第一缕破开冰层的阳光。
暖意汇集的地方,有一点微光。
是玉玺。缩小了无数倍,悬浮在混沌中央,散发着温润的、持久的光。
光里,似乎有些影子在动。看不真切,像是披甲执戈的战士,像是高冠博带的文士,像是躬身劳作的农人……无数的人影,层层叠叠,朝着玉玺,也朝着萧景这点残存的意识,躬身,行礼。
然后,有声音直接在“他”的意识里响起,不是听到,是感受到:
“后来者……”
“持玺者……”
“护我山河者……”
声音苍老,威严,却又带着一丝疲惫和欣慰。
“朕……等得太久了。”
第四节 京城,黎明前,丞相府密室
烛火点了第三根。
陈望之对面坐着三个人。禁军统领赵无极,四十出头,面庞刚毅,手指关节粗大。右都御史李严,清瘦矍铄,眼神锐利。内务府总管王德海,白白胖胖,总眯着眼,像尊笑面佛。
“消息瞒不住。”赵无极开口,声音硬邦邦,“昨夜西直门换防,羽林卫的人被调走了一半,换上了虎贲卫的人。虎贲卫指挥使是国舅爷的人。”
国舅爷,指的是已故先皇后的弟弟,镇国公徐猛的亲舅舅,但和徐猛不是一路人。贪财,好权,一直觉得外甥拥立萧景是挡了他的路。
“不止。”李严语气冰冷,“半个时辰前,都察院收到密报,说陛下在越州轻敌冒进,身陷重围,恐已……驾崩。奏报的人,是越州按察使,刘谨。”
“刘谨是玄诚子举荐的。”王德海慢悠悠开口,依旧笑眯眯,“玄诚子虽然被陛下打发去江州治水,可他那些徒子徒孙,还在京里。宫里,朝堂上,都有。”
陈望之没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宫里有什么动静?”他问王德海。
“太后娘娘昨夜去了奉先殿,祈福到现在没出来。几位太妃宫里倒是安静。”王德海眯着眼,“就是……荣禧宫那位,派人往宫外递了三次帖子。”
荣禧宫,住着先帝的容妃,国舅爷的亲妹妹。
“帖子去哪了?”
“一次去了国舅府,一次去了户部张尚书府上,还有一次……”王德海顿了顿,“去了城东的‘清心观’。”
清心观,玄诚子出家前的道场,现在是他在京城的据点。
陈望之敲桌子的手指停了。
“他们要动,就在这几天。”他缓缓道,“趁陛下未归,消息未明,先把水搅浑,最好能‘请’出太后懿旨,或‘发现’先帝遗诏,另立新君。最不济,也要把持宫禁,控制中枢,等陛下真出了事,他们便是从龙首功。”
“丞相,我们怎么办?”赵无极问,“虎贲卫要是真敢封闭宫门,我麾下三千禁军,不是吃素的。”
“不能硬来。”陈望之摇头,“一动刀兵,就是给了他们‘清君侧’的口实。陛下浴血奋战挣来的民心,不能毁在内讧上。”他看向李严,“李大人,你那都察院,还能动吗?”
李严冷笑:“刘谨那封密报,我已经扣下了。都察院里几只蛀虫,也盯死了。他们敢递‘劝进’的折子,我就敢当朝参他们‘欺君罔上,勾结妖道’!”
“好。”陈望之又看向王德海,“王公公,宫里,尤其是太后和几位老太妃那里,务必稳住。陛下吉人天相,定能平安归来。在这之前,宫里不能乱。”
王德海收起笑容,肃然点头:“老奴明白。”
“赵将军,”陈望之最后看向赵无极,“你的人,化整为零,盯死国舅府、清心观、还有虎贲卫的几个大营。他们不动,我们不动。他们若动……”陈望之眼中寒光一闪,“你知道该怎么做。”
赵无极抱拳:“末将领命!”
“还有,”陈望之从怀里摸出一块非金非木的令牌,放在桌上,“这是陛下离京前,秘密交给我的。凭此令,可调动城外‘龙骧’‘虎翼’两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三人神色一凛。龙骧、虎翼两营,是先帝留下的真正精锐,人数不多,但个个是以一当百的死士,只听皇帝调遣。陛下连这个都给了陈望之……
“陛下信我,我信诸位。”陈望之看着他们,“江山飘摇,陛下在外以命相搏。你我坐镇中枢,若让宵小得了逞,还有何面目去见陛下,去见先帝?”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天,快亮了。
第五节 官道,清晨,马车
徐猛背着萧景,走在最前面。
马死了,车坏了,只能步行。剩下的八个兵,互相搀扶着,跟在后面。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彩,走路一瘸一拐,但没人掉队。
路很长,京城还在百里之外。
徐猛走得很稳,尽量不让背上的皇帝颠簸。他能感觉到,陛下心口那点微弱的跳动,还在。很慢,但很顽强。
像野草,烧不尽。
远处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
晨光熹微中,前方官道出现了一个简陋的茶棚。一个老汉正在生火,炊烟袅袅升起。
徐猛停下脚步,眯眼看了看。兵士们也停下,手按上了刀柄。
茶棚里,只有老汉一人。
徐猛慢慢走过去。老汉抬头看见他们这一行人浑身浴血的样子,吓了一跳,手里的柴火都掉了。
“老丈,莫怕。”徐猛开口,声音沙哑,“讨碗热水,润润嗓子。我们给钱。”
老汉战战兢兢,舀了热水递过来。徐猛先自己喝了一口,等了片刻,才小心喂给背上的萧景一点。
热水顺着萧景干裂的嘴唇渗进去一点。
就在这时,萧景那一直紧闭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徐猛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
又一下。
虽然微弱,但确实动了。
徐猛猛地抬头,看向京城的方向,布满血丝的眼里,第一次燃起了一点名为希望的光。
他哑着嗓子,对身后同样屏住呼吸的兵士们说:
“陛下……要醒了。”
“咱们,加快点脚程。”
晨光彻底撕开夜幕,照亮了官道,也照亮了这群伤痕累累、却挺直脊梁奔向京城的背影。
远处,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