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龙坠
葬魂谷的天空,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血。浓稠的、翻滚的、像是从大地伤口里喷出来的血光,凝结成一张巨大的、扭曲的人脸,正从山谷中心的祭坛上缓缓隆起。那张脸依稀能看出越州总督生前的轮廓,但每一寸皮肤都在蠕动,爬满血色的符文。它是尸神,尚未完全醒来,只是胚胎在羊水中挣扎的姿态,就已让方圆十里的活物肠胃痉挛,本能地想要逃离。
另一半是金。灼热的、锋利的、仿佛能把天空烧出窟窿的金色。金光源头是一条龙——或者说,龙的影子。它没有血肉,由纯粹的气运和燃烧的国运勉强捏合成形,鳞片是流动的符文,爪牙是凝实的杀意。萧景就在那龙影的心脏位置,五官在金光中模糊,只剩一双彻底化为竖瞳的金色眼睛,冷冷俯瞰着下方的血色地狱。
没有对峙,没有叫阵。
龙影出现的下一瞬,就直接撞进了血光里。
轰——!!!
声音迟了半拍才炸开。不是碰撞声,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规则”在互相碾磨、撕裂、湮灭的噪音。金光所过之处,血光像遇见烙铁的雪一样消融,露出后面惊惶失措的黑袍人和白骨道邪修。但血光也在疯狂反扑,黏稠地缠绕上来,试图污染、腐蚀那条龙影。
龙影里,萧景咳出一口血。血是淡金色的,离体就化成了光点。
他能“看”到,自己身上延伸出无数条无形的线,连接着大胤的山川、城郭、万民。此刻,这些线正在一根根绷断、燃烧。每断一根,龙影就黯淡一分,而远处某处——可能是江州刚稳定的堤坝,可能是京城某座粮仓,甚至可能是某个忠心老臣的寿数——就会发生对应的崩坏。
代价。这就是代价。
但他没停。
龙影探出一爪,不是抓向那张巨大的人脸,而是抓向人脸下方,祭坛核心处——那里蜷缩着一个更小、更凝实的身影,是越州总督还未被完全吞噬的魂魄,正在血光中痛苦哀嚎。
“镇!”
萧景吐出一个字。龙爪扣下,金光如牢,将那缕残魂强行从血光中剥离、封镇。人脸发出无声的咆哮,血光沸腾。
几乎是同时,三道黑影从祭坛不同方向暴起,直扑龙影!是主持仪式的三名黑袍人,都有元婴期的修为,此刻燃烧精血,化作三道污浊的血箭,箭尖锁定了龙影心脏——萧景真身所在。
“滚。”
萧景看都没看他们,龙尾一扫。
没有技巧,纯粹是碾压。龙尾过处,空间泛起涟漪,三道血箭撞上,连挣扎都没有,直接炸成三团血雾。其中两人形神俱灭,剩下一人元婴侥幸遁出,却被龙影自然散发的金光一照,发出凄厉尖啸,瞬间蒸发。
但就这一下耽搁,血色人脸抓住了机会。它张开巨口——那嘴里没有舌头牙齿,是旋转的血色漩涡——一股恐怖的吸力传来,目标不是龙影,而是下方山谷里,还活着的、战斗着的所有人。
徐猛正一刀劈开一具尸傀,突然感觉全身血液不受控制地往头顶涌,眼前发黑。他身后几名士兵更惨,七窍直接渗出血线,身体不由自主地离地,朝那人脸的巨口飞去。
“定。”
萧景的声音再次响起,很轻,却压过了所有噪音。
龙影双爪向下一按。
并非实质的力量,而是一种“宣告”。以萧景所处的位置为中心,一片半径百丈的球形领域骤然展开。领域内,血色退避,吸力消散,狂暴的灵气被强行抚平。那几名飞起的士兵摔回地上,大口喘气。
徐猛抬头,看见龙影腹部,一片鳞片无声地化为光点消散。萧景又咳出一口血,这次血里带了内脏的碎块。
“将军!是陛下!陛下在给我们撑开一块地方!”老兵嘶吼。
徐猛眼睛红了。他看懂了。陛下在用命,给他们抢来一块能喘气、能战斗的落脚地。
“都听见了?!”徐猛举刀,声音劈裂,“陛下给咱们抢了块坟地!别浪费了!”
“杀——!!”
三百边军,还剩不到两百,再次撞进敌群。这一次,他们身上也泛起了微弱的金光——是萧景领域逸散的力量,虽不能让他们反败为胜,却足以让他们在血煞侵蚀下多撑几息,让刀砍进邪修身体时,多一分狠戾。
萧景没再看下面。
他的目光穿透血色人脸,看到了祭坛最深处,那具正在与总督魂魄融合的古老尸身。尸身心口,插着一柄短剑,剑柄上的星辰图案,和之前记忆回溯中看到的图腾一模一样。
剑阁的信物。也是控制这具尸神的关键。
必须拔了它。
龙影长吟,不再理会血色人脸的撕咬,整个躯体化作一道纯粹的金色流光,逆着血色漩涡的吸力,狠狠撞向祭坛深处!
血色人脸疯狂了,无数由血光凝结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上来,想拦住他。触手碰到龙影,发出“滋滋”的灼烧声,血光与金光互相湮灭。每湮灭一段触手,龙影就缩小一圈,萧景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但他不管。
撞!
金色流光终于贯穿了血色漩涡,狠狠钉在祭坛核心。龙影几乎消散,显露出内部萧景的本体——他此刻看起来像个老人,头发灰白,皮肤布满皱纹,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
他伸手,握住了那柄插在尸神心口的短剑剑柄。
入手冰凉,一股暴戾的剑意顺着手臂直冲识海,要撕碎他的神魂。
萧景闷哼,鼻血长流。但他没松手。
“系统,”他在心里说,声音沙哑得不像活人,“兑换……‘真龙天罚’。”
【警告:宿主状态濒死,强行发动将导致神魂崩解概率87%】
“换。”
【……兑换成功。剩余功德:0】
【真龙天罚(一次性)启动】
握住短剑的手,骤然爆发出比之前强烈十倍、百倍的金光!那光芒如此炽烈,以至于整个葬魂谷的血色都被瞬间压了下去,天地间一片纯金。
萧景听到了无数声音。
是龙吟,是山呼,是万民的祈祷,是这片土地上无数逝去英魂的呐喊。它们汇成一股洪流,顺着他的手臂,冲进那柄短剑。
短剑上的星辰图案,亮了,然后——
碎了。
咔嚓。
清脆的响声,在死寂的山谷里异常清晰。
以短剑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金色裂纹瞬间爬满了古老尸身的全身,紧接着蔓延到整个祭坛,最后冲上天空,将那血色人脸也切割得支离破碎。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湮灭”。
尸身、祭坛、血光、人脸,所有被金色裂纹触及的东西,都像风化的沙雕,无声无息地崩解、消散,化为最纯净的灵气光点,回归天地。
金色光芒缓缓散去。
山谷里,还活着的黑袍人和邪修呆立原地,看着空空如也的祭坛中心,看着那个单膝跪地、以剑拄地才能勉强不倒下、白发苍苍的身影。
不知谁发了一声喊,还活着的敌人开始溃逃。
徐猛想追,腿一软,也半跪下去。他环顾四周,三百边军,还能站着的,不到三十。人人带伤,血浸透战甲。
他看向祭坛方向,嘶声喊:“陛下……”
萧景听到了,想回头,脖子却僵硬得转不动。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柄已经失去光泽、布满裂痕的短剑。剑阁的信物,毁了。尸神,散了。这场赌命,好像赢了。
代价是……
他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了。视线开始模糊,听力在远离。只有系统冰冷的声音,在最后的意识里响起:
【任务完成:破坏尸神降临仪式】
【获得称号:国运共燃者(绑定)】
【获得奖励:传国玉玺·权限提升至三级(封印中,需宿主苏醒)】
【新主线任务发布:三年内,建立人道气运修行体系雏形,凝聚国运法相,抵御剑阁“夺运大阵”】
【失败惩罚:国运反噬,身死道消】
【宿主生命体征垂危,启动强制休眠……】
后面还说了什么,萧景听不到了。
黑暗吞没了他。
……
山谷里起了风,吹散浓郁的血腥和腐朽味。
徐猛拖着断腿,一步步挪到祭坛边。他看着倒在碎石里、白发覆面、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皇帝,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跪下,用还能动的右手,把萧景背到自己背上。
很轻。轻得不像个活人。
“还能动的,”徐猛转头,对那三十来个残兵说,“打扫战场。把战死的兄弟……名字记下来,能带走的,都带上。”
“带不走的,”他顿了顿,“一把火烧干净。别留给野狗。”
“将军,咱们去哪?”一个少了只耳朵的士兵问。
徐猛抬头,看了看天色。东边,天际线开始泛白。
“回家。”
他背着萧景,转身,一步步朝山谷外走。脚步很慢,但稳。
三十来个残兵,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有人搀扶着伤员,有人收集着同袍的遗物。没人说话。
走出山谷时,天亮了。
阳光刺破晨雾,照在血迹斑斑的甲胄上,照在徐猛背上那张苍白衰老的脸上。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青木宗主带着湖州幸存的几十个修士,还有临时召集的几百民夫,赶着车马,正朝这边来。他们看到山谷外的景象,愣住了。
青木宗主快步上前,看着徐猛背上的萧景,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他探了探萧景的鼻息,又摸了摸脉门,脸色难看。
“还有一口气。”他低声道,“但身体……油尽灯枯。神魂也受了重创。能不能醒,看天意。”
徐猛“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徐将军!上车!快上车!”青木宗主急忙招呼。
徐猛摇摇头,背着萧景,上了最近的一辆马车。他把萧景小心地放在铺了干草的车板上,自己坐在车辕,接过马鞭。
“宗主,湖州那边,蝗虫……”徐猛问,声音哑得厉害。
“按陛下给的《灭蝗神咒》,大半蝗虫已化为肥土。剩下的,成不了气候了。”青木宗主顿了顿,看向车里的萧景,眼神复杂,“陛下昏迷前,似乎……沟通了湖州地脉。我感应到,地脉有回应。虽然微弱,但……是善意的。”
徐猛又“嗯”了一声,扬鞭。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北方,朝着京城的方向。
青木宗主看着车队远去,转身对剩下的人说:“留一队人,进山谷,把能烧的都烧了,尤其是那些邪门器物。其余的,护送百姓,慢慢往回走。”
他望向北方,低声自语:“站在凡人一边么……陛下,您可要……醒过来啊。”
……
剑阁,密室。
凌无痕面前的水镜,在尸神湮灭的瞬间,炸成了碎片。飞溅的碎片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口,他浑然不觉。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色铁青,手指微微颤抖。
不是愤怒,是……一丝惊悸。
尸神计划,筹划了三十年,耗费资源无数,甚至牺牲了一位有望化神的师弟(凌天羽)的名声去牵制朝廷视线。眼看就要成功,却被一个登基不到三个月、毫无根基的小皇帝,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硬生生砸碎了。
他想起水镜最后传来的画面:那个白发苍苍的年轻皇帝,握着碎剑,缓缓倒下的身影。
那不是胜利者的姿态。
那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把仇人一起拖下去的姿态。
“萧景……”凌无痕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杀意凝结成冰,“好,很好。”
他抬手,一道剑气射出密室。片刻后,一名心腹弟子躬身入内。
“传令。”凌无痕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启动‘乙字计划’。让南边那几个听话的王朝,动一动。还有,散出消息,就说大胤皇帝在越州中了埋伏,重伤垂死,国本动摇。”
“是!”
“还有,”凌无痕顿了顿,“去秘库,把‘夺运钉’的仿制品取三枚来。找个机灵点的,送到京城。告诉我们在那边的人,等萧景回京,找个机会,钉进他体内。不用立刻要他的命,只要让他……一直这么睡下去就好。”
弟子领命而去。
密室里,凌无痕走到窗边,望向大胤的方向。
“你以为,毁了尸神,就赢了?”他冷笑,“游戏,才刚开始。”
“等你醒来,会发现你的江山,处处烽烟,你的臣子,人心浮动。而你,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咱们慢慢玩。”
……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
徐猛坐在车辕,腰杆挺得笔直,像尊石雕。只有握着马鞭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车里,萧景静静躺着,胸口微微起伏。
意识深处,一片虚无。
只有玉玺还在散发微弱温润的光,像风中残烛,勉强护着一点灵智不散。
远处,似乎有声音传来。很模糊,像隔着水。
是哭声,是祈祷,是无数人低语着同一个名字。
是江州领到救济粮的灾民,是湖州看到蝗虫散去的百姓,是越州被从邪教裹挟中救出的无辜者。
还有山河。是赣江新堤的土,是湖州开始泛绿的地,是葬魂谷被净化后,重新渗出的清澈泉。
这些声音,这些“念”,丝丝缕缕,跨越千里,汇向马车,汇向那枚玉玺,再渗入萧景枯竭的身体。
很慢,很少。
但确实在渗入。
像干裂的大地,接到第一场毛毛雨。
马车碾过碎石,颠簸了一下。
萧景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第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