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19:41:56

夜,已经很深了。

宫女所的通铺里,呼吸声此起彼伏,像一片被微风吹拂的、疲惫的芦苇荡。阿凝没有睡。她侧躺在自己那窄小坚硬的床板上,睁着眼,静静地望着从窗格透进来的、一缕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

脸上的痛感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紧绷的、火烧火燎的肿胀感。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嘴角干涸的血迹,刺痛传来,让她瞬间清醒。

“疼,才好。”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疼,才能让我时时刻刻记着,我是谁,我回来……是做什么的。”*

身旁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是睡在外侧的青禾,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小姐……”青禾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哭腔,“您……您的脸还疼吗?我……我今天去领药膏,药房的姑姑说,说您这样的伤,得用上好的珍珠膏才行,可……可我们……”

“嘘。”阿凝打断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哭什么。在这宫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流多了,只会让人觉得你好欺负。”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些,像是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哎,你别多想。我没事,皮外伤而已。比起三年前,这点疼,算得了什么。”

青禾的啜泣声停住了,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痛苦的呼吸声。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是她们共同的梦魇,是刻在骨血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小姐……”过了许久,青禾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决绝,“您……您真的要那么做吗?李全福他……他身边到处都是眼线,万一……”

“没有万一。”阿凝的声音斩钉截铁,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狠劲,让这狭小的床帐空间都变得冰冷起来,“要想杀一头恶犬,你就得先敢站在它面前,甚至,得先让它咬你一口。不然,你怎么知道它的獠牙,藏在哪里?”

她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青禾那双写满担忧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青禾,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一件,能让他万劫不复的事。”

青禾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小姐您说!别说是办一件事,就是要青禾这条命,青禾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好好活着。”阿凝的眼神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暖意,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片死寂,“这宫里的人啊,都说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可我觉得吧,有时候,一句有用的话,比一万句废话都有用。你听好了,明天,你去宫外,找一个叫‘鬼手张’的匠人。”

“鬼手张?”

“对。他专门仿制御窑的瓷器,手艺以假乱真。你告诉他,我要一只一模一样的青釉瓷枕,就是李全福御赐的那只。尺寸、釉色、花纹,不能有分毫之差。但是,要在枕底,留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冲线裂痕。”

青禾的脸色瞬间变了:“小姐!您是想……”

“不该问的,别问。”阿凝重新躺下,用背对着她,声音冷得像冰,“你只要知道,这宫里,女人想活下去,要么忍,要么狠。我忍了三年,现在,该轮到我狠了。对了,今天膳房的馒头,是不是又硬得能砸死人了?”

这句突如其来的、关于食物的抱怨,让紧张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青禾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小声回答:“可不是嘛……奴婢的牙都快硌掉了。听说,连主子们的份例,都被克扣了不少呢。”

“嗯。”阿凝应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青禾知道,小姐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她们的谈话,该结束了。她也知道,小姐最后一句话的潜台词——连主子都受影响,可见这宫里的贪腐,已经烂到了根子上。而这,或许就是她们可以利用的,第一道裂缝。

***

与此同时,总内监的偏殿内。

“啊——!别过来!别过来!”

李全福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满是豆大的冷汗。他又梦见了沈家那些人,他们一个个浑身是血,站在火里,用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呼……呼……一群冤魂,死了都不安生……”他惊魂未定地低声咒骂着,抓起榻边的茶杯,想喝口水,手却抖得连杯子都拿不稳。

“总管,您又魇着了?”心腹小太监陈安端着一盆热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您瞧您这汗出的,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要不,奴才给您捏捏肩?保准您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滚!”李全福烦躁地挥了挥手,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毛巾,胡乱地在脸上擦着,“咱家用的着你?一群废物!连个梦都给咱家看不住!”

陈安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却不敢走,眼珠子一转,又凑了上去,声音压得更低了:“总管,有件事,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屁快放!”

“哎,是是是。”陈安连忙道,“就是那个新来的洒扫宫女,阿凝。奴才瞅着吧,她有点……有点不对劲。干活的时候不声不响,跟个哑巴似的,可那眼神,啧,总让人心里发毛。而且吧,您昨天罚了她,她今天居然跟没事人一样,你说这……这正常人谁能这样啊?整个就是一‘人间清醒’的升级版,‘六亲不认’的加强款啊!”

李全福擦脸的动作一顿。

他想起昨天阿凝那双死水般的眼睛,心里也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别扭。他李全福在这宫里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刺儿头没见过?哭的,闹的,求饶的,寻死觅活的,可就是没见过阿凝这样的。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不,比棉花还让人憋屈,那感觉,就像一拳打在了一团雾气上,你用了全力,却什么都没碰到。

“咱家让你去查她的底细,查得怎么样了?”他冷声问。

“回总管,都查清楚了。”陈安立刻挺直了腰板,像是在邀功,“籍贯、父母、入宫前的经历,都清清楚楚。就是个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家里遭了山洪,田地都没了,爹娘也病死了,这才被远房亲戚托人送进宫里讨口饭吃。身家清白得很,绝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

“山洪?”李全福眯起了眼,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是啊,听说惨得很,整个村子都淹了。”

“嗯。”李全管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将毛巾扔回盆里,溅了陈安一脸水。他摆了摆手,不耐烦道:“行了,知道了。一个爹死娘没的孤女,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咱家要的,就是这种没根没底的木头桩子,省心!你给咱家盯紧点就行,别让她偷懒耍滑。滚出去吧,别在这儿碍咱家的眼。”

“哎,嗻!”陈安如蒙大赦,连忙端着水盆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李全福靠在榻上,眼神阴晴不定。身家清白?他可不信这宫里有真正清白的人。但他现在,没空去理会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宫女。

他从枕下摸出一封密信,是皇后宫里的人刚刚送来的。他展开信,借着烛光,仔细地看着。

信上,是皇后亲信女官的字迹,写的却都是些关于“龙胎”的日常。

“……娘娘今日孕吐稍减,用了半碗燕窝粥……”

“……太医新开了安胎的方子,只是其中一味‘紫河车’,颇为难寻……”

李全福看着信,嘴上露出一丝不易察rayed的冷笑。

“紫河车?呵,怕不是外面早就备好了,就等着找个由头送进宫里来吧。” 他在心里暗道。

他比谁都清楚,皇后这个“龙胎”来得有多蹊跷。但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这颗“龙种”,能不能保住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您这步棋,走得可真是险。不过,富贵险中求嘛。”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只要您肚子里的这块肉,能顺顺当当地变成太子,那我李全福,就是从龙之功。到时候,这宫里宫外,谁还敢不看咱家的脸色?”*

他惬意地躺下,头枕着那只冰凉光滑的青釉瓷枕,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权倾朝野的那一天。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沉浸在美梦中时,他枕头底部那道细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旧裂痕旁,多了一层极淡极淡的,像是灰尘一样的粉末。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这阵东风,必须由阿凝亲手“请”来。

她需要最后一次确认,她的计划,万无一失。

机会在第二天午后到来。

李全福有午后品茶的习惯,这个差事,自然又落在了“手脚笨拙但还算听话”的阿凝身上。

“总管,您要的雨前龙井。”阿凝端着漆木托盘,低眉顺眼地走进偏殿。

今天的她,脸上的红肿消退了不少,只剩下淡淡的淤青,配上她那张蜡黄的脸和麻木的表情,更像一个被生活彻底抽干了精气神的、毫无威胁的木偶。

李全福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鼻子里发出满足的轻哼。他今天心情不错,因为皇后那边传来消息,说她“梦到了金龙入怀”,皇帝龙心大悦,赏赐了凤仪宫无数珍宝。

“嗯,放那儿吧。”他连眼皮都懒得抬,声音里带着一股子慵懒的傲慢。

“是。”

阿凝应着,莲步轻移,走到榻边。阳光从窗棂斜斜地射进来,在她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就在她弯腰,准备将茶盏放在矮几上的那一瞬间,异变陡生!

她的手,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不经意”地一抖。

“哗啦——!”

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伴随着滚烫的茶水泼洒的声音,在安静的偏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一整杯滚烫的雨前龙井,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李全福那身崭新的石青色官袍上!茶叶和水渍,瞬间在他胸前晕开了一大片狼藉的痕迹。

“狗奴才!你找死!”

李全福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榻上弹了起来!那速度,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内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扬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阿凝的反应比他更快。她仿佛被吓破了胆,整个人“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甚至因为跪得太急,膝盖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她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额头死死地贴着地面,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颤抖:“总管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全福的巴掌,最终还是悬在了半空中。

他看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团的阿凝,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的官袍,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张白净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可就在他暴怒的这一瞬间,阿凝跪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想要看到的一切。

——李全福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看自己有没有被烫伤,甚至不是去关心这件御赐云锦的官袍。

他下意识地,猛地回头,看了一眼他身后那只安然无恙的青釉瓷枕。

那眼神,充满了紧张、后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就像一个孩子,生怕自己最心爱的玩具,被弄脏了一丁点。

成了。

阿凝的心,在这一刻,彻底定了下来。

“就是这样。” 她在心里冷笑,*“你的命,不是你的命。是这只枕头。”*

“蠢货!瞎了你的狗眼!”李全福的怒吼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指着阿凝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咱家让你端个茶,你都能把天给捅个窟窿!你知道这身袍子是什么料子吗?是陛下亲赐的云锦!把你卖了都赔不起!滚!给咱家滚出去!别让咱家再看见你!”

“是……是……奴婢这就滚……这就滚……”

阿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偏殿。她低着头,没有人看到,在她那张写满了惶恐的脸背后,是一双冷静到可怕的,闪烁着胜利寒光的眼睛。

然而,她这番“精彩绝伦”的表演,并未就此落幕。

当她失魂落魄地跑出偏殿时,恰好与前来巡查的刘嬷嬷撞了个正着。

“你个死丫头!毛毛躁躁的,赶着去投胎啊!”刘嬷嬷被她撞得一个趔趄,顿时火冒三丈,定睛一看是阿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又是你?我好不容易把你弄到李总管身边,你就给我捅这么大的篓子?我刚可都听见了!”

阿凝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这次,她是真的哭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膝盖跪得太狠,疼的。但这恰到好处的生理盐水,却成了她最好的伪装。

她“扑通”一声,又跪下了,这次是跪在了刘嬷嬷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嬷嬷!嬷嬷救我!是奴婢愚笨,是奴婢手脚不干净,辜负了您的提拔!奴婢……奴婢这样的人,也许……也许本就不该肖想去伺候总管大人……求嬷嬷开恩,把奴婢调回浣衣局吧!奴婢宁愿去洗一辈子衣服,也不敢再给您和总管大人添麻烦了!”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认了错,又把自己贬低到了尘埃里,更重要的是,她把“回去”的责任,揽到了自己“不配”的身上,完全没有抱怨李全福的意思,反而处处维护着刘嬷嬷的面子。

刘嬷嬷心里的火气,瞬间就消了一半。

她本来还担心这丫头会到处去说李全福的坏话,牵连到自己。没想到,她还挺上道。

“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没出息!”刘嬷嬷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嘴上骂着,语气却缓和了不少,“一点小事,就吓成这样,日后还怎么当差?”

她拍了拍阿凝身上的土,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给我记住了。在这宫里,摔倒是门学问。什么时候摔,怎么摔,摔给谁看,都得自己心里有数。*女人哪,想往上爬,膝盖就不能太干净*。懂了吗?”

阿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又可怜又蠢笨。

刘嬷嬷满意地哼了一声:“行了,李总管那边,我去说。你就说你吓病了,这几天先别去他跟前晃悠。等风头过去了再说。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她嘴上抱怨着,心里却在盘算。这个阿凝,虽然笨了点,但胜在听话、嘴严,而且,似乎还有点别的用处。或许,可以留着。

阿凝千恩万谢地走了。

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冰冷的、计划通的弧度。

刘嬷嬷。

又一个,被她拉入局中的人。

她要让所有人都相信,她就是一个因为打翻了茶水,而被吓破了胆的、愚蠢懦弱的宫女。

只有这样,当那只瓷枕“意外”碎裂时,才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她的头上。

她走在回宫女所的路上,阳光灼热,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凝儿,记住,成大事者,一击必中是勇,留有退路,才是智。永远要给自己,想好下一步,甚至是下两步棋。”

她的第一步棋,已经落下。

而她的后手……

阿凝的目光,望向了皇宫的西北角。

那个方向,是冷宫。

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直觉告诉她,那个在暗中帮她,给她递纸条的人,就在那里。

“你是谁?” 她在心里默默地问,*“你,会是我的退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