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16 19:41:48

夜,深得像一碗泼洒后却无法化开的浓墨,将整座紫禁城都浸泡在其中。

宫女所的通铺里,鼾声、梦话声、磨牙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首独属于宫城底层的、疲惫而绝望的交响曲。

阿凝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

她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那一点微弱的星光,拉上了自己那顶破旧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床帐。

在这片被褥和布帘围成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狭小空间里,她从床板底下最深处的夹缝中,取出了两个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一个长条形的,沉甸甸的。

另一个,则是方方正正的小包。

这些,都是青禾在三天前,冒着天大的风险,分批从宫外送进来的。

【闪回】

三天前的深夜,依旧是那座废弃的假山后。

青禾将一个巨大的包袱递给阿凝,整个人还在不停地发抖,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

“小姐……这……这东西太烫手了!仿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御赐瓷枕?还要……还要那些比绣花针还细的钢针?小姐,你到底要做什么啊?这要是被发现了,不是闹着玩的,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阿凝沉默地接过包袱,打开看了一眼,确认无误后,才重新包好。

她抬起头,看着已经被恐惧折磨得不成样子的青禾,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青禾,你看着我。”

青禾含着泪,抬起头。

“我们沈家,还有九族可诛吗?”

一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地扎进了青禾的心里。她的眼泪,瞬间就止住了。

是啊,沈家满门一百三十七口,尽数丧生于三年前那场冲天大火,连一块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他们,早就没有“族”了。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阿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们已经在地狱里了,青禾,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反正都是烂命一条,不如,就拿它来赌一个公道。”

青禾看着阿-凝那双在黑夜里亮得惊人的眼睛,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去。

“这是……这是您要的钢针和西域来的黏合剂。小姐,那个传话的人说,这黏合剂无色无味,干了之后,用水都泡不开,跟瓷胎能融为一体,保证看不出痕迹。只是……只是这东西太难弄了,花光了我们外面所有人凑起来的银子……”

青禾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愧疚:“哎,其实吧,我这几天都快愁死了,天天盼着发月钱。昨儿发的份例菜,那白菜叶子都黄了,烂了半边,根本没法吃。我在玉芙宫,丽妃娘娘又是个挑剔的,天天嫌东嫌西,一不顺心就拿我们这些下人撒气。我真的会谢,你说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番琐碎又真实的抱怨,让阿凝那颗紧绷如弓弦的心,稍稍松动了一丝。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青禾的肩膀:“快了。等我们送李全福上了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先回去,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个,不认识。”

“小姐……”

“去吧。”

【现实】

回忆的潮水退去,阿凝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长条形的油纸包,露出了里面那只仿制的青釉瓷枕。

这是她花了整整半个月的月钱,托青禾通过宫外的沈家旧部,找到一位专门仿制御窑的民间高手匠人,按照她的描述,烧制出来的。无论是釉色、尺寸、还是枕面的云龙纹路,都与李全福那只真品,有着九成九的相似。

唯一的区别,就是它的底部,没有那道天然形成的、细微的裂痕。

而这,正是阿凝今晚要完成的工作。

她又打开另一个小包,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排寒光闪闪的特制钢针,每一根都比寻常的绣花针还要细上三分,针尖处,闪烁着淬炼过的、幽蓝色的锋芒。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瓷瓶,里面装着无色无味的黏合剂。

万事俱备。

阿凝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拿起一根钢针,对着瓷枕底部那个她早已在心中计算了千百遍的位置,开始动手。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也极其考验耐心和手腕稳定性的活计。

她不能从外部钻孔,那会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她必须将钢针,从枕面云龙纹路那些凹陷的、最不容易被察觉的缝隙里,一根一根地,斜着植入到瓷枕的内部。

而且,针尖必须精准地对准预设好的几个枕底内部的受力点。

这样,当瓷枕因为外力(比如从床头滑落)而受到冲击时,枕底那薄薄的瓷胎,会因为内部钢针的支撑和传导,瞬间碎裂。而那些被巧妙植入的钢针,则会在碎裂的瞬间,从裂缝中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出,直入睡梦中人的后脑。

事后,无论是谁来查验,都只会看到一个因为意外而破碎的瓷枕,和几道看起来像是被瓷枕碎片划伤的、平平无奇的伤口。

谁也不会想到,这看似意外的背后,藏着如此精妙而恶毒的杀机。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狭小的床帐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阿凝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她蜡黄的脸颊滑落,滴落在被褥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钢针和瓷枕,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两样东西。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木板摩擦的声响,从隔壁的床铺传来。

是同屋的一个宫女,翻了个身。

阿凝的手猛地一抖,锋利的针尖瞬间划破了她的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她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身体的本能已经快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她迅速将瓷枕和钢针一把塞进被子里,用身体死死压住,然后吹熄了那盏只有豆点大小的油灯,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嗯……娘……”

隔壁的宫女,在梦中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呓语,咂了咂嘴,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

又过了足足一刻钟,外面再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阿凝这才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一片冰凉,里衣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了。

她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掉那点血迹,铁锈般的腥甜味在味蕾上散开。

她重新点亮灯,将那只差点暴露的瓷枕拿了出来。

她的眼神,比刚才更加专注,更加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疯狂的偏执。

在这吃人的后宫,你永远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与时间赛跑,与阎王抢命。

又过了一个时辰,当时针终于指向寅时的时候,最后一根钢针,终于被完美地植入了预设的位置。

阿凝用那瓶西域黏合剂,小心翼翼地,将枕面上那些几乎看不见的针孔,一一封存,又用指甲刮下一些床板上的陈年尘土,与黏合剂混合,涂抹在枕底,伪造出了一道与真品一模一样的、“天然”的裂痕。

至此,一件完美的、登峰造极的杀人凶器,诞生了。

它看起来,依旧是那只温润如玉、巧夺天工、象征着皇恩浩荡的青釉瓷枕。没有人知道,在那光洁莹润的釉彩之下,隐藏着足以瞬间致命的、淬毒的獠牙。

阿凝轻轻地摩挲着冰凉坚硬的枕面,仿佛已经能隔着这层瓷胎,感受到李全福温热的脑浆,从里面迸裂开来的、那美妙的温度。

“在这宫里,最锋利的刀,不是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她轻声呢喃,像是在对这件杰作,也像是在对自己说,“而是藏在人心里的秘密。”

与此同时,与这阴暗潮湿的宫女所截然不同的,是金碧辉煌、灯火通明的凤仪宫。

皇后楚云熙,身着一袭华贵的云锦睡袍,正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娘娘,夜深了,您该歇息了。”她的贴身大宫女秋月,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医院的杜太医千叮万嘱,说您如今身子不比往日,最是要紧的就是静养,切不可思虑过甚。”

“本宫睡不着。”皇后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秋月,眼中布满了血丝,“你倒是给本宫说说,本宫要如何静养?啊?”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脸上带着一丝病态的潮红。

“你说,陛下今晚,会来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卑微的期盼。

秋月低下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整个后宫谁不知道,自从上个月丽妃因为一支“霓裳羽衣舞”复宠之后,皇帝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踏足过凤仪宫的宫门了。

皇后看着她沉默的样子,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空旷华丽的宫殿里,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厉。

“他不来,也好。省得本宫,还要费尽心机地去应付他。”她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这满殿的寂寞听。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从一个上了锁的精致小匣子里,摸出了一封刚刚收到不久的密信。

信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药已入汤,保胎无虞,静待花开。”

皇后将信纸凑到烛火之上,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一行字,连同上面隐藏的所有秘密,一点一点,被跳动的火焰吞噬,最终化为一撮无足轻重的灰烬。

“秋月。”

“奴婢在。”

“杜太医送来的那批‘安胎药’,你都是亲自盯着人煎,亲自看着本宫喝下去的吧?”皇后的声音,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飘忽。

“回娘娘,是的。从选药到煎煮,再到入碗,奴婢一步都不敢离开,绝不会有半点差池。”秋月连忙保证。

“那就好。”皇后点了点头,看向镜中自己那张依旧美艳,却难掩憔悴的脸,眼中闪烁着疯狂的野心。

“只要本宫肚子里这个‘龙种’在,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出生’……这后宫,就永远是本宫的天下。谁也别想,从本宫手里抢走!”

她喃喃自语,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死死地掐进了掌心。

她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另一场同样关乎生死、同样容不得半点差池的阴谋,也已准备就绪,即将迎来它最关键的时刻。

这盘棋,早已不是一个人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