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15 22:52:07

晚上下工的时间被往后拖了一截。

大队说是“抓紧进度,争当先进”,于是今天安排了夜里加一班,把白天没弄完的那片地里杂草收拾干净,再顺带把一堆明天要烧的柴火搬近点。

太阳落山得早,天一黑,整片村子就像被人扣了一口大黑锅。

只有大队部门口那只喇叭还在吊着最后一口气,哑声喊着:“……团结起来,争取更大的胜利——”

知青点院子里点起了两盏马灯,火光被玻璃罩住,在雪还没下来的冷空气里晃出一圈又一圈的暖黄。

院门外,几个男知青扛着柴火往地头走。

江湛走在前头,肩膀挺得笔直,中山装被火光照出一层暗亮的边。

他一手拎着马灯,一手抓着一大捆枝条,光影在他脸上晃过,明暗之间,眉骨愈发显得锋利。

“晚上干点活就收工。”他扭头交代,“别磨磨蹭蹭,早点干完早点回去睡觉。”

后头有人打哈欠:“队长,我都困得看不见道了。”

“看不见就离灯近点。”江湛淡淡道。

话刚说完,他自己又往后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今天,有双眼睛,躲在某个角落里,看他看得格外认真。

田埂那边已经有人先点了火。

几捆干柴堆在一起,被星星点燃,火舌一下蹿起来,照亮周围一小块地,把秧田边那一丛丛荒草的影子拉得老长。

夜风一吹,火星子“噼啪”乱蹦,有几颗飞得老高,最后落进黑不溜秋的田里,灭了。

“来来,快,把这边的柴也搬过来。”一个大嫂挥着手,“明儿要用的,今儿先准备好。”

“这灯搁这儿,别摔了。”有人把一盏马灯挂在一根叉枝上,火光稳稳地悬在半空。

许笙来的时候,火已经烧得正旺。

冷风被火烤出一点温度,把附近这一小圈从黑夜里硬生生抠出来,照得人脸上红一块、暗一块。

她穿着那件洗得干净的棉袄,袖口照样挽到手腕,手里拎着一捆细枝条,脚步比别人慢半拍。

“你来了?”许妈在不远处看见她,“快,把那堆柴挪这边来。”

“好。”许笙应了一声,把柴放下,慢悠悠绕着火堆转了一圈。

火太近的地方烫,太远的地方冷。

她不是在找最舒服的温度,而是在找——那个她今天想靠近的人。

江湛站在火光对面,正跟几个男知青说话。

他一手扶着那根挂马灯的叉枝,灯光从他肩上、手背上滑过去,照出一截干净利落的线条。

有人抱怨:“队长,这么晚还干活,明天非困死不可。”

“今天这点算什么。”江湛看着火堆,语气很平,“以后出去工作,说不定熬夜通宵是常事。”

“再说了,”他顿了顿,“有火,有灯,还有人做伴,总比一个人在地里摸黑强。”

那几个人被说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只能嘟囔:“也是……”

许笙站在一旁,听着,嘴角慢慢弯起来。

有火,有灯,还有人做伴……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那人做伴的人,会不会以后只想要一个?

地里要整的不过是一小块。

有的在捡石头,有的在清理草秆,有的在整理柴火。

许笙被分配到“捡扰人的枯枝、搬进火堆旁边”——说是轻巧,其实要来回走很多趟。

她先规规矩矩搬了两趟,把手边的那一堆枯枝移近了火堆。

火光越来越大,照得她的脸一阵一阵红,眼睛里也映出一点亮光,像谁往里面丢了一小撮火星。

“许笙。”江湛忽然开口。

“在。”她回头。

“把那边那捆搬过来。”江湛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离火近点,别让风吹散了。”

“好。”她应得很乖,转身去搬那捆柴。

等她搬到火堆边上,人也顺势挤进了这片暖烘烘的光圈里。

原本围着火的人不多,大家都各忙各的。

一时间,火堆边就只剩下她、江湛,还有三两根燃得“噼啪”响的木头。

火焰往上蹿,几颗火星子被吹起来,在半空划出细小的亮痕,落下去又被冷风一扑。

许笙站到他旁边,故意靠得有点近。

近到——

她只要稍微侧一下身,就能碰到他的胳膊;

近到——

她抬眼,就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着一点光。

夜色里,她这点小动作,旁人看不出来。

江湛却敏锐地察觉到了距离的变化。

“站后面一点。”他皱眉,“离火太近容易烫着。”

“后面冷。”许笙理所当然。

他说前,她往后退半步;他说完,她又慢慢往前挪了四分之一步,刚好停在“已经很近但不至于紧贴”的位置上。

江湛:“……”

他有一种被耍了的错觉。

“你就站这儿?”他低声问。

“嗯。”许笙点头,很认真地看着火,“站这里刚刚好。”

火光在她脸上一晃一晃,映得她眼里像有水。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堆,“噼啪”声每响一次,她的肩膀似乎都会微不可察地抖一下。

“你怕火?”江湛注意到了。

“有一点。”许笙诚实,“我怕火星子飞到脸上。”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更怕飞到眼睛里。”

这句话一说,火堆里正好“砰”的一声爆开一块木头,一点小火星飞出来,落在她脚边。

她下意识“啊”了一声,往旁边倾了一下。

不是往外躲,而是——往他这边躲。

她肩膀在那一瞬间撞到了他手臂。

棉袄碰棉袄,隔着两层布,仍旧能感觉到那层下面的力度。

江湛眉头一拧,本能就抬起手臂挡在她面前,像是在护着谁不让她被火星子溅到。

“别怕。”他下意识道,“有我在呢。”

这句“有我在”,说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什么时候,会对一个人说这种话?

像是安抚,又像是一种承诺。

许笙的肩膀在他手臂前停了停,像是在这句“有我在呢”后,找到了一个可以踏实靠一靠的位置。

火光舔着柴火,亮得有些晃眼。

她抬眼,看着他被火光照亮的下颌线。

“那我就放心了。”

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声音软软的,“有队长在,我就不怕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那点笑意像被火光拨了一下,一圈一圈往外漾开。

江湛直直对上那双眼。

他本想说:“别胡说”,可话到嘴边,却被什么拦住了。

他喉结动了动,目光从她眼睛上硬生生往下移,落在火堆上。

火堆里一片红。

他觉得自己耳根也有点烫。

“站我后面一点。”他压低声音,故意装得凶一点,“火星子往上窜得高。”

“哦。”许笙非常听话地往他背后缩了一点。

她确实站到了他后面——

只是没有站远,而是恰到好处地,把自己整个人藏在他的影子里。

火光从他肩膀边缘绕过去,照亮她半张脸。另一半脸隐在暗处,只有眼睛在光影里反着亮。

她伸手,轻轻抓住他衣服下摆一角,没有用力,只是搭着。

像是小孩子在夜里拽着大人的衣角不敢松手。

江湛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小块布料下的牵扯感。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又松开。

“这里真的比较安全。”许笙小声说。

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更轻,像是摇在耳边的一串风铃。

“前面有你挡着,”她慢吞吞地补了一句,“火星子要是敢过来……也得先烧你。”

江湛:“……”

他不知道该被她这个逻辑逗笑,还是该被她这种“理所当然把他当盾牌”的态度气到。

“你……”他转身看她。

她刚好从他背后探出头来,抬眼。

足尖踩着他的影子,眼尾被火光映红,嘴角勾着一点不安分的弧度。

距离太近了。

近到他能看见她鼻翼间细微的呼吸起伏,近到他觉得自己再往前一寸,鼻尖就会碰到她的额发。

许笙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距离。

她没退,反而抬眼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认真打量一个人——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那条被火光切出冷线条的鼻梁。

她看得太认真了。

认真到江湛觉得自己要是再站在原地不动,就不是“稳重”,而是“蠢”。

他狠狠别开视线。

“看火。”他语气有点重,“别看我。”

许笙“哦”了一声。

“那我就一边看火,一边看你。”她乖乖说道。

“……”

这人是真的一点也不怕他。

江湛觉得自己的冷静,在这一刻被轻轻剥开了一层皮。

火光在眼前晃,他的注意力却一半都跑到了耳朵里——每一句从她嘴里出来的软声细语,都像是在他耳边挠了一下。

火堆边换了两拨人。

有人笑着说:“够了够了,今儿的活干得差不多了,回去早睡吧。”

“对对对,明早还得早起呢。”

火焰被人用长棍拨散了一点,火势小了下去,只剩下一堆红彤彤的木炭在那儿慢慢烧。

江湛喊:“收工。”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哑。

大伙儿三三两两往村里走,边走边打哈欠,谈论着明天是不是还能偷个懒。

许笙慢了一步。

她松开抓着他衣角的手,往后一退,仿佛刚刚那几分钟,她只是借了他一点影子,借完就还。

“队长。”

“嗯?”

“刚刚那几颗火星子,”她认真地说,“都没打到我。”

江湛挑眉:“那是运气好。”

“不是。”她摇头,“是因为你挡着。”

她说完,又笑了:“不过下次要是又有火星子飞过来——你还挡不挡?”

江湛被她问得一滞。

“你以后少凑那么近。”他板了脸,“站远一点,就不用挡。”

“哦。”她点头,又像认真考虑了一下,“那还是算了。”

“……”

“站远了又冷。”她理直气壮,“我怕冷,也怕火星子。

所以——”

她抬眼,笑意漫上去,“我以后还是站你后面吧。”

江湛:“……”

他很少有如此无言的时刻。

“你这性子,”他最后挤出一句话,“迟早得吃亏。”

“那不怕。”许笙眯眼,“吃亏就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

“你不是队长嘛。”她慢条斯理,“队长就该管人。”

她说完,不给他再教育人的机会,转身往村里走,脚步轻快得像是在踩什么看不见的节拍。

马灯被熄灭,火堆那点余光渐渐减弱,夜重新压下来。

江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隐进黑里。

她走得真的不快。

像是一步三回头——虽然她真的没回头,但他的心跳,却跟着她一点点往远处被牵走。

知青宿舍里,气温更低。

墙角有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床边挂着的一件旧军大衣。

江湛躺在床上,习惯性地仰面朝上,看着黑沉沉的屋顶。

他一向睡得很快,下乡这两年,身体累惯了,晚上枕头一沾就能睡死。

今晚却不行。

脑子里像有人拿着灯在来回晃,晃着晃着,就变成了一堆火——不是地头的那堆柴火,而是站在火堆边,眼睛里装着火光的那个人。

“我怕火星子飞到眼睛里。”

“有队长在,我就不怕了。”

“火星子要是敢过来,也得先烧你。”

“我以后还是站你后面吧。”

那些话像一串珠子,被谁一颗一颗穿到他神经上。

他翻了个身,脸埋在枕头里,鼻尖闻到一点晒干的棉布味,还有一点说不清的甜——

是糖水?是火光?还是……那丫头像狐狸一样的气息?

不对劲。

他清楚知道哪儿不对劲,却不肯细想。

只是那一夜,他的冷静确确实实被火光烤化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