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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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世界,春意尚未萌发,天空像花朵一样绽放。
是的,当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正是自己的村子。0000
在山的这边,紧靠山墙的坡道上,北斗星的下方,是她的家,门前下得坡去是夏天和她外公住的房子,门口便是麦田,田边一条公路将村子分成北村和南沟,公路建在村子里唯一的小河边,河不大,叫杨河,杨河的东边和西边各有一座桥。南沟有更开阔的田地,渐渐到山边,那山就是南山了,南山和北山相向而望,中间夹着她的村子。狭长的村子像一条绢带,飘零在发狂的回忆当中。杨河往东不到十里路,就到了另一个村子大水沟,大水沟有五十年没有发过大水,连年的干旱,让岭上的地只能种红薯。她的爷爷住在大水沟,暑夏的时候,她往爷爷家送西瓜,沿着杨河一路走过去,要爬很长的坡道才上得去,爷爷坐在院子的核桃树下,眼睛已经瞎了,但耳力聪敏。
村子西边是父亲上班的必经之路,父亲骑着自行车,向西经过柏庙村,经过玉皇庙,一直到几十公里外的镇上。
在她的世界里,向西的路是无尽的,东边的爷爷和南山北山合围起来,仿佛一只蚕茧,向西的甬道通往父亲轰鸣的工厂,那里转动着等待加工的石料和泥料,巨大的机器肚子吞进它们,转了几天几夜,吐出丝绒般的泥膏,装进另一个大肚子,再吐出来,变成另一种令人尊重的惨白泥浆。父亲在几个大肚子之间忙于填料和装卸,他登上梯子,在巨大的边界面上投料,大肚子机器搅拌翻滚着,下方的阀门打开后,被搅拌充分的内容物洒下牛奶般的令人尊重的惨白色浆水,一切尚未展开,还不知道要歌颂谁。它们流进女娲的天池,在缤纷五色呈现之前,它们蕴含着万物的缄默和惨淡。女娲还没有流血,也没有流泪,女娲在她自己所在的虚空当中,无知无觉。
这个时候,女娲的宇宙混沌一片,没有日月星辰,没有生灵和人类,只有一个硕大无比的女娲自己。她张开双臂,就像翅膀一样遮盖住宇宙。她睡觉的时候闭上眼睛,宇宙便昏暗无光;睁开眼睛,宇宙便光芒闪耀。偶尔她睡觉打呼噜,雷声就响彻宇宙。不知过了多少时光,宇宙没有时间,只有延绵。但是,某一次,女娲腹内涌动了一下,像是气体,像是肉体,像是其他的什么,一种非她的但又蕴含于内的什么存在,那个涌动,像酵母在面团里做的事,她里面涌动的气泡被推动着奔跑,她鼓胀起来,惊奇地看着隆起的肚子,松软的肚子,她戳了戳自己,这里和那里,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这里和那里。圆圆的气泡鼓起往头部聚集,渐渐随着呼吸进入某个狭窄管道,因为语言尚未从心智中诞生,女娲仰起头打了个喷嚏,吐出来一个圆圆的东西,这东西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先是珍珠大小,随着喷嚏的气流向上飞腾,越来越大,飞起来挂在东方的天上,这是太阳。她又吐出来一个圆球,闪着银色的光芒,银色的球飞起来挂在桂树的枝头,这是月亮。一只蟋蟀叩响了夜色,放声歌唱,蟋蟀每唱一首歌,天上就亮起一颗星星,蟋蟀唱呀,唱呀,满天星光。世上有了白天和黑夜,她看着自己创造的画卷,地上开始奔跑起生灵,但它们粗笨愚蠢,并且没有眼睛,双腿双手匍匐在地上,不断相互撕咬,它们啃断山脉,四处排泄,很快大气层卷起旋涡,地球内部的焦躁时而爆发出来,火山灰冲上天空,将整个天空搞得乌烟瘴气,地下的熔岩腐蚀了植被和河川,大水漫延,淹没了许多瞎眼的生灵,水面上漂浮着尸体和腐殖物,空气污浊,凝固在河面上方。地球被污浊蔓延着,锈迹斑斑。风毫无目的地流动,随着它的足迹无数个气旋儿在空中流浪,白天和黑夜坍缩在一起,蟋蟀失去了声音。在那粗笨愚蠢、到处乱咬的生灵出现后,一切都被污染了,地球躁动不安摇摇欲坠,之后来了一次大毁灭,之后是绝对的寂静,绝对的混乱。女娲吞进了混乱宇宙所有的尘埃,一切令人厌恶的死青蛙,物质,思想,蜗牛的黏液,地震和熔岩,毒刺与玫瑰,蟋蟀干净的嗓音,倒塌的山脉,淹没的良田,尸体和病菌,大洪水,她不得不吞进一切,从内部灼烧锻造着她,她痛苦地弯腰,眼泪掉落在地球上,形成蓝色的湖泊。过了一万年,女娲感到肚腹内的星云渐渐流转起来,它们从内部切割她,她忍受着自己的碎片,紧紧地闭上嘴唇,防止剧烈的翻腾从里面呕吐出来,她感到自己转动得像个大火炉,又疼得像个冰窟。又过了一万年,宁静出现了,渐渐地,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旷野,她看见自己的稚嫩和柔软,她的心柔弱地展开,过去的时间拨弄她的心跳,童年奏响了小花裙,她张开双翅跌跌撞撞扑入父亲怀抱,父亲牵着她的小手在河岸上走,她嘎嘎大笑着,一步一跌跤,踩翻河中央的小石头,父亲的手稳稳地承接住她,她摇摇晃晃,得意扬扬地迈开大步,不管不顾踉踉跄跄地向河的对岸冲去,河水溅湿她的脸,挂在亮晶晶的额头,她饱满地冲刺,笑声和尖叫唱响喜悦的庆典。女娲内部的鸟鸣开始出现,到了这个时候,她体内的大河充溢着生命力。她仰望天穹,仿佛在倾诉什么,宇宙茫茫的天幕里散落着牵挂的种子,她并不祈祷,那些百合花的种子都在她的内心怒放,她仰望苍穹只是告知那些流放的花朵,好在晚上降下梦境,早已写好的画卷已经沿着实现的进程展开。这一次,她徐徐弯下身子,双腿间喷洒出五彩的甘霖,一些真正的福祉降临在地球上,雨点清晰干净,洗刷了山脉和大地,新的规则开始形成,日夜阴阳各司其职,完整的生命即将降临,思维渐次分明,语言开始萌动。山顶的草丛和树木开出了美丽的花朵,它们睁开眼睛,从红色的石榴花朵当中诞生了最初的人类,他们从花朵中慢慢绽放,伸出半边的身子,当他们被分娩到地上,便开始寻找另一半身体,那些寻找到的,便合二为一,成为能够言语的人类。而另一些人在寻找的过程中失去了双腿,变成攀爬的藤蔓匍匐在大树脚下,用双手攀爬,它们互相联结,藤蔓拉着藤蔓,遮天蔽日,在树林间织下巨大的阴影。
婴儿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刺激,宇宙空旷无人,毫无联结。她内部不断有东西产生,却无法命名,它们抓挠不安,泡泡一般涌上来不断地冲击着她的神经元,尚无一能被识别,也到达不了语言,她挥舞着四肢,不能发出任何语言,它们都变成了尿液被排泄出去。她无法在此刻待着,就无法在任何时空内待着。恐慌和焦虑到了一定程度,她奋力叫了出来,啊!这是她投给世界的第一声语言,经由这一声音,她将自己诞生在一个既是外部又是内部的世界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