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宫的辉煌与喧嚣，被彻底甩在了身后。
每远离凝魄殿一步，周遭的空气便清冷一分，那令人窒息的灵香与欢庆的声浪也淡薄一分。然而，这对于云绾而言，并非解脱，而是另一种更为残酷的考验的开始。
晨曦的光芒虽然温暖，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种透入骨髓的冰冷。那是灵力疯狂流失、生命本源急剧衰竭带来的寒意，从内而外，冻结着她的血液，她的脏腑，她的神魂。
丹田处的创口依旧敞开着，如同一个破败的漏斗，将她苦修三百年积攒的修为、乃至最本源的生命精气，不可逆转地倾泻出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灵力的逸散，让她周身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稀薄。
剧烈的痛苦并未因离开那座大殿而有丝毫减轻，反而变本加厉。那不再是单纯的撕裂痛楚，更夹杂着一种灵脉干涸枯萎时带来的、如同万千细针同时穿刺灼烧的可怕感觉。她的灵脉，因金丹的剥离而彻底崩毁，正在一寸寸地断裂、萎缩，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视野开始剧烈地晃动、模糊，眼前的景物扭曲旋转，金色的晨曦化开成一片模糊的光晕。耳边的风声、远处隐约的仙禽鸣叫，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耳鸣，撕扯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的步伐早已失去了片刻前的决绝与稳定，变得踉跄、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如同醉汉。身体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力，每一次落脚都伴随着剧烈的摇晃，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
那条蜿蜒向下的玉石小径，平日里仙侍们行走如飞，此刻于她，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石阶的边缘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不清，好几次，她的脚尖磕碰在台阶上，身体猛地向前扑跌。
“唔！”
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用手撑地。手掌擦过粗糙冰冷的玉石表面，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增添新的伤口。但她甚至感觉不到这额外的疼痛，所有的感知都已被体内那毁天灭地的痛苦所淹没。
她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继续向下挪动。
血迹，并未因离开凝魄殿而停止。
丹田的创口仍在缓慢地渗着血，染红她破碎的衣裙，滴落在仙宫洁净无瑕的白玉阶梯上，留下断断续续的、刺目的红点。这血迹，如同一条绝望的尾巴，跟随着她踉跄的脚步，记录着她生命力的流逝。
偶尔有乘坐云辇或驾驭法宝从低空掠过的仙官仙婢经过。
他们远远看到阶梯上那个浑身浴血、步履蹒跚的白衣身影，先是愕然，随即认出她来，脸上立刻浮现出惊诧、怜悯、以及一丝避之唯恐不及的嫌恶。
“那是……漱玉宫偏殿那位？” “天哪！她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听说方才在凝魄殿……啧，自剖金丹……” “疯了不成？快走快走，晦气！” “仙尊竟也未阻拦？看来是真的厌弃了……”
低语声顺着风隐隐约约飘来，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她身上。但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远远绕开，加速离去，没有任何人上前询问一句，更遑论伸出援手。
在这等级森严、人情冷暖格外鲜明的仙界，一个被仙尊明显厌弃、道基尽毁、眼看就要活不成的废人，无疑是最污秽的晦气之源，无人愿意沾染。
云绾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她的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双重侵蚀下，已经趋于模糊，仅凭着最后一点本能和不肯倒下的执念，机械地、艰难地移动着。
她不能倒下。
绝不能倒在这里。
倒在这依旧属于仙宫势力范围的地方，倒在这些冷漠的目光之下。
她要离开。
离得远远的。
离开这座困了她三百年的华丽囚笼，离开那个人的阴影所及之处。
终于，她踉跄着走完了最后一段长长的阶梯，踏上了仙宫外围区域的青石板路。这里的建筑不再像中心区域那般宏伟奢华，灵气也相对稀薄了许多，来往的多是些低阶仙侍、杂役或是外门弟子。
她的出现，引起了更大的骚动和围观。
那些低阶仙侍们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恐惧，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
“看！她流了好多血！” “气息好弱……好像快要死了……” “她不是仙尊偏殿里的人吗？怎么会……” “别看了！快干活去！沾了晦气，小心执事责罚！”
有人匆忙跑开，似是去禀告上级。更多的人则是躲在廊柱、假山之后，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靠近。
云绾无视了所有目光和议论。她的视线艰难地聚焦，辨认着方向。她不能走仙宫的正门，那里守卫森严，绝不会放她这样状态的人离开。
她记得，在仙宫最西侧的偏僻角落，有一处废弃的传送阵，据说早年是用来输送杂物的，早已荒废多年，或许……或许还能勉强启动。
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她调整方向，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朝着西侧挪去。
每走一步，体内的痛苦就加剧一分。灵脉枯萎的灼痛感越来越强烈，视野已经模糊到只能看到脚下几步的距离，耳鸣声尖锐得几乎要刺穿她的颅骨。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与鲜血黏在一起，冰冷刺骨。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exhaustion如同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击着她残存的意志，诱惑着她放弃，就此躺下，沉入永恒的黑暗。
不行……
不能倒下……
她死死咬着早已破损的下唇，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刺激着自己，强迫自己继续前进。
穿过荒芜的花圃，绕过干涸的池塘，脚下的路越来越偏僻，越来越难行。青石板路变成了坑洼的土路，周围的建筑也变得破败低矮。
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好几次几乎要瘫软在地，又硬生生撑住。
就在她感觉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之时。
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断壁残垣。
以及，一座被半人高荒草淹没的、残缺不全的古老石阵。
阵法的纹路早已模糊不清，几块作为能量核心的灵石也黯淡无光，布满了裂纹。
就是这里了。
云绾眼中掠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她踉跄着扑到石阵中央，身体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
剧痛让她几乎晕厥过去。
她喘息着，艰难地翻过身，仰面看着灰白色的天空。
不能睡……
她颤抖着抬起手，试图凝聚体内最后那一点点微末得几乎不存在的灵力，注入身下的阵法之中。
试了一次，两次……
指尖只有微弱的灵光闪烁了一下，便迅速湮灭。
她的灵力，几乎彻底枯竭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如同尘埃般消失？
不！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狠厉与不甘。她不再试图调动那些早已枯竭的灵脉，而是直接燃烧那所剩无几的生命本源！
一股锥心刺骨的剧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噗——”又是一口鲜血喷出，颜色已然变得暗沉发黑。
但与此同时，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惨烈决绝气息的能量，终于从她指尖涌出，艰难地注入了身下那座废弃的传送阵。
古老的石阵，仿佛垂死的巨兽发出了最后一声呻吟。
几块残存的符文极其缓慢地、闪烁不定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的异响。光芒明灭不定，极不稳定。
够了……足够了……
云绾看着那闪烁的光芒，眼中最后一点神采也开始迅速消散。
她不知道这座残阵会将她传送到何处，或许是某个更危险的绝地，或许是空间裂缝……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留在这里更坏了。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刹那。
她仿佛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似乎是仙宫的巡逻守卫终于被惊动，追赶而来。
但一切都太晚了。
身下的传送阵猛地爆发出一阵刺目欲盲的、极不稳定的强光！
空间扭曲的力量瞬间将她吞没！
剧烈的撕扯感传来，仿佛要将她早已破碎的身体彻底扯成碎片。
下一刻。
强光消散。
荒草丛生的废弃石阵恢复了死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石板上残留的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无声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追赶而来的守卫只看到空荡荡的残阵，和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混乱的空间波动痕迹。
为首的守卫长脸色难看地盯着那阵法和血迹，啐了一口。
“妈的！跑得倒快！进了这种废阵，九死一生，跟上头禀报，就说那废人自知罪孽，启动废阵自寻死路了！”
说完，嫌恶地挥挥手，带着人转身离去。
只留下这片荒芜之地，重归寂静。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也从未有人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