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仪没有接那清单,目光锐利地扫过绍英袖口。那点金粉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旨:即日起,遣散宫内所有太监、宫女。各宫所藏,即刻起,由朕亲派之人,重新造册清点。”
旨意一下,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内务府上下顿时炸开了锅。那些依附宫墙、寄生百年的太监们更是如丧考妣,哭喊、哀求、甚至有人以头抢地,血溅宫砖。醇亲王载沣,溥仪的生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养心殿,声音带着哭腔:“皇上!万万不可啊!这些奴才伺候宫中多年,骤然遣散,恐生民变!再者,太妃娘娘们年事已高,身边无人伺候,如何使得?”
溥仪坐在冰冷的龙椅上,看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眼中没有丝毫动摇。他想起大火那夜绍英袖口的金粉,想起内务府账目上那些永远对不上的巨大亏空,想起市面上那些悄然出现、来源不明的宫中珍玩……一种被欺骗、被掏空的愤怒在胸中翻涌。“父王,”他声音平静,却带着金石般的冷硬,“紫禁城,快被这些蛀虫掏空了。朕,不能再等。”
他不顾载沣的阻拦,更无视了三位太妃的哭闹,甚至顶住了来自英国老师庄士敦“此举恐激化矛盾”的劝谏。在庄士敦的暗中协助下,一支由年轻亲信和少量可靠的禁卫军组成的清点队伍,开始强行进入各宫。他们穿着特制的无口袋长衫,袖口用白布条紧紧扎住,每组行动都有军警持枪“陪同”,气氛紧张得如同战场。
清点的过程触目惊心。储秀宫,庄和太妃的寝殿,人去楼空,几乎被搬空。景阳宫,原本存放的大量御用瓷器,十不存一。更令人心惊的是,在清点内务府下属的“造办处”库房时,竟发现大量制作精良的赝品!从仿制的官窑瓷器,到临摹的古代书画,甚至还有用劣质金箔包裹的“金佛”。这些赝品,显然是为了替换真品而准备的!负责清点的年轻官员李煜莹,一个曾留学法国、深谙博物馆学的清流子弟,看着这些足以乱真的赝品,脸色凝重如铁。他不动声色地记录下一切,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建福宫那场大火,绝非偶然!
清点的阻力越来越大。内务府遗老们,以绍英为首,四处活动,串联那些对溥仪心怀不满的王公旧臣,甚至暗中联络了盘踞在天津的辫帅张勋的旧部,散播“皇上受奸人蛊惑,欲毁祖宗基业”的谣言。紫禁城内外,暗流汹涌,杀机四伏。溥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他坐在空旷的养心殿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孤家寡人”的滋味。他开始频繁地与庄士敦密谈,甚至在深夜,悄悄换上便服,在庄士敦的掩护下,乘坐汽车驶出神武门,去往颐和园——那个被内务府描绘成“虎狼之地”的皇家园林。在颐和园的昆明湖上泛舟,看着波光粼粼,溥仪心中那被囚禁的压抑,才稍稍得到一丝喘息。他意识到,这紫禁城,必须离开。但如何离开?离开后又将去往何方?巨大的迷茫,如同颐和园上空的浓雾,笼罩着他年轻的心。
1924年深秋,北京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冯玉祥的国民军控制了北京城,直系军阀的统治如同风中残烛。紫禁城高高的宫墙,此刻也挡不住墙外那剧烈震荡的时局。溥仪站在御花园的假山上,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军号声和整齐的步伐声,那声音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