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走到她身边,极其自然地替她抽出新的纸巾,擦掉她手指上溅到的咖啡渍。他强迫自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像往常一样带着温柔的笑意。“看你看入迷了。”他说着轻佻的情话,心却沉入了暗无天日的马里亚纳海沟。
他拿起那杯咖啡。勺柄兀自在杯底指着一个错误的、却令人绝望的“北方”。他不动声色地将勺子拿出来,搅动了几下咖啡,递给叶露:“小心烫。”
叶露接过,浑不在意地喝了一口,开始絮絮叨叨地讲昨天在森林公园里拍到的某种罕见苔藓孢子瞬间喷发的微观延时:“太神奇了,像下了一场绿色的雪!阳光斜着照下来,那些孢子都变成透明的绿宝石一样,在背光的地方飞舞!我就等着那一刻,趴在地上几个小时,腿都麻了,但拍到了!值了!”她眼睛发亮,手舞足蹈,像个分享宝藏的孩子。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林深凝视着她眉飞色舞的生动脸庞,耳边却轰响着一个词:海马体萎缩。淀粉样蛋白斑块。神经纤维缠结。还有……母亲。
他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阴冷下午。已经不认识他的母亲,眼神呆滞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念着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然后,也是同样的空间错乱——她拿起自己的水杯,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它放到完全不存在的“床头柜”上,最后水洒了一地,她茫然地看着湿透的地板,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杯水,和她脸上毫无光彩的困惑,成了林深此后许多年反复出现的梦魇。
**四**
怀疑一旦滋生,就如同侵入神经的毒素,开始在每一个角落寻找印证。
几天后,林深下班回家,发现阳台上一片狼藉。那几盆叶露视若珍宝的蓝色勿忘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更触目惊心的是花盆下汪着的一滩水,浸透了瓷砖缝隙,还蔓延开来一小片。叶露正蹲在一个花盆前,神情专注,一手扶着盆沿,另一只手……正在将小喷壶里剩余的水,固执地、源源不断地浇向早就被水分完全饱和、表层都冒出浑浊水光的土壤上。
水从花盆底孔溢出,顺着她的动作流到她赤着的脚背上,再蜿蜒淌到地上,她竟浑然不觉。她的眼神紧紧盯着其中一朵有点卷边的花瓣,那神情是纯粹的、孩子般的疑惑。
“露露!”林深的声音控制不住地拔高了一瞬,立刻又强行压下去,尽量放得平缓。“水……好像浇太多了。”
叶露闻声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又迅速被懊恼取代:“啊!都怪你吓我一跳!我……我是觉得它们好像有点蔫了嘛,想多给点水。”她连忙放下喷壶,手忙脚乱地想去擦脚背和地上的水渍。
林深沉默着拿来拖把,清理那一片狼藉。他的动作很稳,稳得没有任何波澜。但他的目光,却穿透了那汪水迹,落在叶露被冷水浸得发红的脚趾上,再定格在她带着一丝困惑残留的眉宇间。那抹困惑如此熟悉,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开了他尘封多年的恐惧大门。母亲当年望着被打翻的水杯时,脸上就是这样的神情——失去了逻辑链条的、对眼前违背“常理”现象的,本能的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