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书的名字,是她那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曾中过前清秀才的外祖父取的。墨水河畔的沈家老宅,曾以“墨守书香,诗礼传家”自诩。然而,时代的洪流比墨水河的汛期更汹涌无情。外祖父在一次次“帮助”中抑郁而终,家道彻底中落。母亲沈玉茹,那个曾因一曲《牡丹亭》惊艳四座、最终却因“自由恋爱”嫁给一个进步青年而与家庭几近决裂的女子,在丈夫被带走、音讯全无后,将全部的希望与恐惧,都倾注在了独女墨书身上。
玉茹常常搂着年幼的墨书,在昏暗的灯下,反复叮咛,声音带着一种被恐惧浸透的疲惫:“墨书,我的儿,你记住,一定要记住。外祖父常说‘祸从口出,覆水难收’。你父亲……他就是太耿直,太相信人……这世道,一句话能捧你上云端,更能把你踩进泥里,万劫不复!沉默是金,守心如玉。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家,更要谨言慎行,一个字,一个眼神,都不能错!”
这些话,如同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凿进了沈墨书尚未成熟的心智里。她看着母亲从明媚变得惊惶,从爱说爱笑变得终日缄默,最终在又一个寒冷的冬天咳尽了最后一口气。临去前,母亲死死攥着她的手,眼睛瞪得很大,却再也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响声,像是无尽的警告与哀鸣。
从此,沈墨书的世界失去了声音。街坊四邻都知道,沈家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小姑娘,是个“闷葫芦”、“小哑巴”。她能用点头摇头回答的问题,绝不开口;必须回应时,声音也低得像蚊蚋,简短得像电报。她的沉默,是一种盔甲,将她与外面喧嚣、危险的世界隔离开来。上山下乡的洪流袭来时,她像一片无声的叶子,被卷到了遥远而陌生的北大荒。
北大荒建设兵团三连连长李铁牛,是个像黑土地一样坚硬粗糙的汉子。他嗓门洪亮,训起人来能震掉房梁上的灰,带兵垦荒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但就是这个看起来铁石心肠的人,对新来的女知青沈墨书,却表现出一种近乎笨拙的回护。
起初,连里的知青们私下议论,说李连长是看上沈墨书那张脸了。但很快,这种猜测就没了市场。因为李铁牛对沈墨书的照顾,带着一种明显的、与男女之情无关的距离感,更像是一种……责任,或者说,是某种沉重的寄托。
真相埋在李铁牛心底最深的地方。很多年前,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他还是个新兵蛋子,一次突围时受了重伤,是沈墨书的父亲——一个同样年轻、戴着眼镜、书生气十足的军医,冒着枪林弹雨把他从死人堆里背了出来,把自己仅有的干粮和水都留给了他,自己却因伤势过重和饥饿,没能撑到后方医院。临终前,军医只留下一句含糊的托付:“如果……以后……遇到我家里人……帮……”
这句话,成了李铁牛心里的一笔债。他辗转打听到军医的妻子女儿后来境遇不佳,却因自身处境和时代的变幻,一直未能真正援手。直到沈墨书被分配到他的连队,他看到名单上那个名字和籍贯,心头巨震。那一刻,他发誓,只要他在一天,就绝不让战友的遗孤再受委屈。
他把沈墨书安排到连部图书室。那里活儿轻,书多,人少,远离田间地头的风吹日晒,也远离连队里各种是非口舌的中心。他还做了一件事,就是把知青排长宋致远叫到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