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看见没?就是他!李小树!他妈不要脸,跟野男人跑啦!老师上课都说,他是我们班没妈的孩子,让我们多帮助他呢!」
声音里带着孩童不谙世事的天真,和一种模仿大人的、残忍的直白。
「咔嚓——」
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脑子里,那根绷了整整四十年的、名为理智、尊严和最后一点希望的弦,应声而断。
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教室惨白的日光灯光扭曲、变形,幻化成一片模糊而刺眼的光晕。这片光晕,又与十五年前,那个同样冰冷的夜晚,监狱门口那盏孤零零的、在寒风中摇曳、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路灯,诡异地重叠、交融在一起。
(记忆闪回)
刘强,那个我曾视若亲兄弟的刘强,就那么懒洋洋地倚在我那辆用所有积蓄买来的二手桑塔纳上。他吐出一个浓白的烟圈,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那张曾经写满谄媚与恭敬的脸。
「默哥,」他开口了,语气轻飘得像空中那片即将散去的羽毛,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狠狠砸在我的脊梁上,「别瞪我啊。这世界,人得认命。」
副驾驶的车窗半开着,里面坐着那个我曾带出去见过所有兄弟、曾以为会过一辈子的女人。她别过头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线条僵硬,决绝如一把出鞘的、冰冷的刀。
「嗡——」发动机响起,桑塔纳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车尾灯拉出两道猩红刺目的光轨,像两道刚刚撕裂的、汩汩流血的伤口,烙在我二十四岁那年荒芜的人生道路上,成为一道永不愈合的撕裂伤。
【现实·锥心之痛】
而此刻,2023 年春天这个阳光刺眼的下午,我四十岁。我的儿子,我血脉的延续,我在这世上最珍贵的瑰宝,正在用他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用他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挣扎,替我偿还那笔早该清偿的、名为「不认命」的高利贷。
利息,是他的童年,是他的尊严,是他本该挺直的脊梁。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无边羞愧和钻心疼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堤防。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打破了教室里的死寂。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没有看任何人,我的目光只死死锁在前方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背影上。我大步走过去,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穿过一排排课桌,穿过那些或惊讶、或鄙夷、或同情复杂的目光,我走到第三排,走到我的儿子身边。
我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没有去拉他,而是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覆盖住了他那只还在疯狂擦拭试卷的、冰冷的小手。
「小树,」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平静,「别擦了。98 分,很好。爸爸为你骄傲。」
他的手在我掌心下剧烈地一颤,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俯下身,用另一只手臂,环住他单薄瘦弱的肩膀,以一种保护者的、同时也是依靠者的姿态,将他轻轻地、却紧紧地揽在怀里。
「我们回家。」
我说。然后,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我牵着我的手,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了十五年的脊梁,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