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断弦
我人生中最后一点尊严，是在儿子小学五年级的家长会上，被当众碾碎，扬成了灰。
那是一个阳光过分明媚的下午，光线透过沾着灰尘的玻璃窗，将教室里每一张课桌、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清晰无比，也照得我无所遁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我努力蜷缩着高大却佝偻的身躯，仿佛这样就能躲进身后墙壁那片稀薄的阴影里。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指甲死死抠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痕。身上那件穿了五年、袖口早已磨出毛边、颜色也褪得发白的夹克，此刻紧得像一层长在肉上的、蜕不掉的羞耻皮肤。
「下面，宣读本学期『春雨计划』贫困生补助名单。」
班主任是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声音原本清亮，此刻却透过那台老旧劣质的麦克风，带着「滋滋啦啦」的电流杂音，像一把生锈的、钝了的锯子，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拉扯。每一个字，都带着毛刺，刮得我耳膜生疼。
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有同情，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以及一些毫不掩饰的、来自某些家长的优越感的打量。我垂着眼，盯着自己那双沾着洗不掉泥渍的旧解放鞋鞋尖，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去。
「李小树。」
三个字，清晰、冰冷，如同三颗从冰窖里刚取出的子弹，带着致命的寒意，瞬间精准地命中我的眉心，贯穿我的心脏。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结了。整个教室的空气凝固成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如同无数盏骤然亮起的探照灯，「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在我，以及前方第三排那个猛然僵住的小小背影上。
我的儿子，小树。
他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瘦弱的肩膀在那个名字被念出的瞬间，猛地一耸，整个背脊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千斤重锤狠狠击中，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随即，他像一只在旷野中被猎枪瞄准、受到致命惊吓的幼兽，猛地弓起身子，把整张脸死死地、深深地埋进交叠的臂弯里，只留下一个黑发的、脆弱的头顶对着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是羞愤？是绝望？还是麻木？我只看见他那只从臂弯边缘露出的、瘦小的、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纤细的右手，正紧紧攥着一块小小的、已经用得只剩下指甲盖大小的橡皮。此刻，那只手正以一种近乎癫狂的、不受控制的频率，「嚓、嚓、嚓」地，用力擦拭着桌上那张摊开的、用娟秀字迹写着「98 分」的数学试卷。
他擦得那么用力，那么专注，小小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橡皮屑像绝望的雪花一样簌簌落下。他仿佛不是在擦一个无关紧要的墨点，而是想用尽全身力气，擦掉「李小树」这个名字，擦掉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源自于我的、贫穷而屈辱的原罪，擦掉这令他无地自容的整个现实世界。
死寂。教室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嚓嚓」的摩擦声，像一把小锉刀，在折磨着他的试卷，也在凌迟着我的心。
就在这时，身后不远处，一个稚嫩、清脆，却淬了剧毒般的声音，像一支淬毒的冰箭，轻易穿透了这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