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包里拿出那个一直塞在最底层的塑料袋,取出那顶沉甸甸的棕色长卷发。冰凉的合成纤维滑过掌心。我深吸一口气,摘下自己的眼镜,笨拙地将发网套在头上,包裹住我原本短硬的头发,然后再一点点把假发调整好位置。冰凉的假发贴在头皮上,带来一种奇异的覆盖感。最后,我拿出那管向班里一个女生低声下气借来的、最接近肤色的粉底液和一支深棕色的眉笔。器材室没有镜子,只有一扇布满灰尘的窗户勉强反射出模糊的人影。我凭着感觉,把粉底液胡乱点在脸上抹开,试图盖住熬夜复习留下的青黑眼眶和脸颊上的几颗痘印。眉毛则被我用眉笔狠狠地描粗、描长,看起来古怪而生硬。脸上糊着一层不透气的膜,又黏又腻。
门锁转动的声音像惊雷一样炸开!
我猛地回头,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轰然退去,手脚冰凉得如同窗外的雪渣。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门外站着的是爸爸。他应该是来学校找班主任有事。他手里还拿着车钥匙,脸上的表情在看到我的一刹那彻底冻结了。那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困惑,最终沉淀为难以置信疏离的眼神。他像是误闯进了一个完全无法理解的异度空间,视线牢牢盯在我的头发和那张涂抹得一团糟的脸上,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时间凝固了。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灰尘在微弱光线里缓慢浮沉。
几秒钟的死寂漫长得像几个世纪。终于,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烫到一样,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突兀地向后退了一步。门被轻轻地带上了,关门声轻得可怕,却在我脑子里炸开一片持续不断的嗡鸣。
器材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灰尘的味道呛得我嗓子发痒。脸上那层粉底液和眉笔的痕迹像是刚刚凝固的水泥面具,沉重地压着皮肤,每一寸都叫嚣着虚假和不堪。窗外,灰白的天空开始飘下零星细小、几乎看不见的雪粒。
身上那件为了彩排临时借来的肥大、不合身的旧式蓝色布旗袍,此刻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口袋,将我牢牢罩在里面。那顶曾经让我觉得像流淌着蜂蜜的棕色卷发,此刻沉重地压在头上,像一顶耻辱的荆冠。我一把将它扯了下来,连同那粗糙的发网一起,胡乱塞回塑料袋。脸上黏腻的粉底和深棕色的眉笔印记,我用袖口粗暴地擦拭着,皮肤被磨得生疼,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那股深入骨髓的狼狈。
1月7日 星期四 晴,阳光刺眼
汇演结束一个星期了,日子像结了冰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那顶棕色的假发,带着它蜂蜜般的光泽和被粗暴对待的痕迹,连同那笔不菲的赔偿金,一起还给了精明的老板娘。生活委员接过押金条时还咕哝了一句:“怎么弄成这样了……” 我没解释,也没法解释。
家里的空气更加稀薄、凝重。爸爸变得沉默寡言,在家里走动时脚步刻意放轻,仿佛生怕惊扰到什么。他的目光总是在不经意间落在我身上,又在我有所察觉的瞬间仓促移开,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被揉皱又被用力抚平但依然留下折痕的旧纸——里面混杂着惊魂未定、深深的困惑,还有一种竭力压抑却依旧泄漏出的陌生感。妈妈似乎察觉了什么,她几次在饭桌上小心翼翼地提起话头,试着聊些轻松的话题,眼神在我和爸爸之间来回逡巡。爸爸总是立刻低头扒饭,含糊地应几声,匆匆结束用餐。而我也只能把头埋得更低,碗里的米饭粒粒都如同嚼蜡。餐桌上只剩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一下下敲打着紧绷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