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0-21 02:12:19

1 寒冬故事

那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凶。霜降刚过三日,北风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卷着碎雪片子往黄土坡的骨缝里钻。老槐树下那间土坯房,墙皮被风啃得坑坑洼洼,露出里面黄褐的泥土,像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在寒风里瑟缩着。

后晌的日头躲在灰云后面,连点暖意思都吝于施舍。王满仓蹲在灶台前,往灶膛里添着玉米芯子。干枯的芯子遇着火星,“噼啪”炸开一串火星,火舌趁机往上蹿,舔着黢黑的锅底,把他眼角那几道深沟浅壑都映得泛着暖光。他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用根红绳拴着挂在耳朵上,镜片上蒙着层薄灰,却挡不住眼里的沉静——那是见过饥荒年月的人才有的眼神,像灶膛里压着的炭火,看着不旺,却焐着股子韧劲儿。

房檐下悬着块木牌,是用劈开的槐树枝削的,边缘还带着毛刺。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五个字:“一顿饭,换故事”。字迹被雨水泡过,又被北风刮过,淡得像要化开,可每个饥肠辘辘的黄昏,远远望见这牌儿,就像望见了灶台上蒸腾的白气,谁都忍不住要挪不动脚。

王满仓原是镇上食堂的伙夫,一手炖菜的手艺在十里八乡有名。饥荒开始那年,食堂的粮缸见了底,散伙那天,他揣着口用了十年的铁锅回了村。土坯房是过世的爹娘留下的,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树干要两人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伸向天,像只张开的手。他把西屋的门板卸下来,支在两块土坯上当案板,又在当院垒了灶台,就这么开了这“换故事”的营生——管饱,不要钱,只要说段自己的事。有人说他傻,这年头粮食金贵如命,他却拿出来喂不相干的人。王满仓听了,只是往灶膛里添把柴,说:“人活着,不光靠粮,还得靠点念想。”

第一个踏进门的是二柱。这后生穿着件黑棉袄,袖口磨得发亮,胳膊肘那儿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絮,像只脱毛的老母鸡。他颧骨冻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青,怀里揣着个布包,鼓鼓囊囊的。站在灶台边,他眼睛直勾勾盯着锅里翻滚的稀粥,喉头上下滚了滚,那眼神,像饿极了的狼见着了肉。

“叔,我……我有故事。”二柱的声音发紧,像被冻住的柴火,磕磕绊绊的,“能……能换碗粥不?”

王满仓往灶里塞了把干柴,火苗“腾”地蹿高,映得他脸上的沟壑都深了些。“坐。”他指了指灶台边的矮凳,凳面裂着缝,用铁丝捆了三道,“今天熬了红薯粥,放了把小米,稠得很,能插住筷子。”

粗瓷碗往桌上一放,“当”的一声。白气裹着粮食香扑了满脸,那香里有红薯的甜,有小米的醇,还有点柴火燎过的烟火气。二柱没顾上烫,端起碗就往嘴里灌,“呼噜呼噜”喝得急,烫得他直伸舌头,眼泪都下来了,却舍不得停。大半碗粥下肚,他才抹了把嘴,碗沿上沾着的粥粒都被他舔得干干净净。

“我原在县里的砖窑厂干活。”二柱的声音带着粥的热气,终于顺溜了些,“上个月窑塌了,轰隆一声,天摇地动的。我被埋在下面,左腿被砸断了,等被人扒出来时,血都冻成了冰。”他撸起裤腿,露出小腿上道狰狞的疤,像条扭曲的蛇,“工头卷着我们三个月的工钱跑了,我拄着根破棍往家挪,走了整整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