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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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陈的布鞋踩在水泥堤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这是他第六十三天沿着同样的路线行走,却只走了三百一十二步就被拦住了。

一道两米高的铁栅栏横亘在前,上面挂着蓝底白字的牌子:

“施工重地,禁止入内”。

河还在流,水声却被机械轰鸣盖过了。

三十年前,老陈能从城东的老槐树走到城西的芦苇荡,整整十五里路,岸边的每块石头都认识他的鞋底。

那时河岸是软的,是泥土和青草铺成的蜿蜒缎带,

洗衣妇人的棒槌声、捕鱼少年的口哨声、渡船老人的号子声,

都能落进水里,顺着水流漂到下游去。

“以前能从河的上游,走到下游。”老陈对来看望他的孙子说,手指着栅栏那边的河流。

孙子正在玩手机,头也不抬:“现在谁还走路啊,打车十分钟就跨区了。”

老陈不再说话。

第二天清晨,他绕过栅栏,从一处破损的围挡钻了进去。

施工便道上的黄土埋没了曾经的足迹。

老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在第三个转弯处停下——这里本该有棵歪脖子柳树,树下是阿芳洗衣的石板。

现在只剩一台挖掘机,钢铁手臂深深插进土里。

“老人家,这里不能进!”戴安全帽的年轻人跑来。

“我找棵树。”老陈比划着,“这么高,枝桠往河面斜的。”

年轻人笑了:“早砍啦,这段要建亲水平台。”见老陈不动,又补充道:“等工程完工,走路骑车都能通到下游,比原来还好走呢。”

“不是原来的路了。”老陈轻声说。

他继续往前,在一段尚未拆除的老堤岸上,突然蹲下身。

青石板缝隙里,藏着半截粉笔画的跳房子格子,颜色淡得快要消失。

老陈的手指抚过那些模糊的线条,想起女儿小时候在这里蹦跳的样子。

河风送来她三十年前的欢笑,却被一阵电锯声撕碎。

最后他走到芦苇荡原址,如今这里是搅拌站。

白茫茫的水泥灰覆盖了一切,只有一台废弃的捕虾笼躺在角落,笼网破了大洞,像张沉默的嘴。

雨季来时,新堤岸建成了。

光滑的大理石护栏,整齐的塑胶步道,灯光璀璨的观景台。

人们赞叹着沿河风景带的美丽,孩子们踩着滑板车呼啸而过。

老陈也走在新路上,每一步都踩得陌生。在标注为“3号观景节点”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这是阿芳家旧址的位置。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玻璃瓶,蹲下身想舀点河水,却发现岸坡太陡,根本够不着水面。

河水还在流,无声无息地穿过新城。老陈最终在第七十三天走到了下游,却发现自己走到的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下游。

那天晚上,他在新买的城区地图上找了很久,终于用铅笔轻轻画出一条蜿蜒的线。从那棵老槐树开始,穿过超市的生鲜区、穿过新建的小学操场、穿过某栋高楼的承重墙、最终终止在停车场的地下二层。

他在线旁写了一行小字:“河曾流经这里。”

后来地图旧了,那根铅笔线渐渐模糊,再后来连地图也没人用了。只有河水记得自己原来的形状,在深夜人静时,某些路段会渗出潮湿的痕迹,像是大地悄然涌出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