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鬼胎通知书
我醒了。
炕席的芦苇茬子扎脸。
窗外,公鸡还没叫,我却听见我妈在笑。
那笑声像钝刀锯骨,咯吱咯吱。
我赤脚踩地。
土砖缝里渗出的凉气顺着脚心往上爬,一路爬到头皮。
我贴墙根,挪。
一步。
两步。
门缝里漏出煤油灯的橙光,把李桂花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比她人宽一倍,肚子那块鼓出来,像怀了六个月的鬼胎。
“……大学通知?哼,烧了又怎样,丫头片子还想飞?”
我耳膜轰的一声。
原来真有。
原来他们藏了。
原来我考上了。
我指甲掐进掌心。
疼。
可疼比欢喜小,小到我可以忽略。
我得先活着,再欢喜。
我退回黑暗。
心跳打鼓,鼓槌是肋骨做的,邦邦邦。
天快亮了,我得赶在他们把我塞进花轿前,把那张纸偷出来。
……
第三次溜进他们屋。
我学猫,踮脚。
柜门老不死,一拉开就“吱——”
我屏住呼吸,用肚子顶着它,让那声音断在半截。
月光从窗棂切进来,劈成一把刀,落在我手背上,惨白。
我翻。
领口、包袱皮、糠口袋、红纸包……
红纸包?
我抖。
啪嗒,掉出一张黄纸。
薄。
脆。
印着字,盖着章。
我喉咙发干,刚要咧嘴——
“找啥呢?”
声音贴着我后颈冒出来。
我浑身炸毛。
李桂花没穿鞋,脚底板像猫肉垫,走路带腥风。
我猛地把黄纸塞进袖口。
转身。
笑。
脸皮笑得比哭还丑。
“妈……我、我找剪子,线头开了。”
她没吭声,先舔牙缝。
舌头黑黄,刷一层隔夜菜油。
眼珠子却亮,亮得能照出我心虚的影子。
“剪子?剪子能藏包袱里?”
她一步逼前。
我一步后退。
脚后跟撞到柜门,“咣!”
巨响在黑夜炸开,像给死刑犯敲锣。
我逃。
抱着袖子,像抱着一捧火。
她没追,站在门口,声音追上来——
“小崽子,你翻破天,也翻不出我手心。”
……
天擦亮。
我把黄纸铺在炕沿。
借着灰青色的光,我终于看清:
林小满。
蓝江大学。
我名字像金子,闪得我眼泪直流。
我咧嘴,还没笑出声——
“吱呀——”
门被推开。
李桂花手里拎着菜刀,刀刃在晨光里晃一道银线。
她另一只手,拎着火钳。
一不留神,
火钳上就夹着那张录取通知书。
我扑过去。
她抬手。
“刺啦——”
黄纸点着。
火舌卷上来,舔她手指,她眉毛都不抖。
“让你偷,现在死心了。”
十秒。
烧得只剩黑灰。
风一吹,灰落在我鞋面,像给命运撒纸钱。
我跪下去。
膝盖砸在砖地上,咚。
不疼。
早麻了。
我抬头,看见她笑,牙缝里卡着一点黑屑,那是我的未来。
“老老实实嫁人,少给老娘作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