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坊的梆子声敲过了三更。
那声音像是从幽冥地府飘来,穿透浓稠的夜色,带着一丝滞涩,一声、两声、三声……不紧不慢,却声声敲在夜归人的心坎上。沈青书拖着灌了铅般疲惫的身躯,踏着青石板路上破碎零落的月色,走在归家的长巷里。他的影子被清冷的月光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跳跃、匍匐,仿佛一个拥有独立生命的黑色活物,正伺机脱离他的掌控。
巷子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大多沉浸在死寂的黑暗中,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只有偶尔一两扇窗户,如同垂死之人勉强睁开的眼睛,透出豆大一点昏黄微弱的光。那是熬夜缝补的贫苦绣娘,或是被病痛折磨得无法安眠的老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潮湿霉味,混杂着不知从哪家院落墙根飘出的淡淡艾草和劣质药渣的苦涩气息,闻久了让人头脑发沉。寒窗苦读十载,如今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于这略显偏僻的永夜坊赁下一处小院,图的就是个远离市井喧嚣的清静,好全力以赴备战来年的春闱。然而此刻,这“清静”却透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死寂。
夜风毫无征兆地拂过,带着深秋侵入骨髓的寒意,卷起几片枯黄蜷曲的落叶,在他脚下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窃窃私语。巷口那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老槐树,枝桠虬结盘错,如同一只只伸向天空的鬼爪,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投下的影子在地上疯狂摇曳,张牙舞爪,仿佛无数只来自地底的鬼手正欲破土而出,将路过的一切拖入无尽的黑暗。沈青书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略显单薄的青色直裰,加快了脚步。粗糙的布料摩擦发出细微而持续的“窸窣”声,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清晰得刺耳。
小院就在巷子最深处,独门独户,简单的黑瓦白墙,虽不气派,却是他用这些年熬夜抄书、替人写书信,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的银钱,精心挑选的安身之所。每次走到巷子尽头,看到那扇熟悉的、带着些许虫蛀痕迹的木门,他心中总会升起一丝难得的安宁与归属感。
然而,就在今晚,当他像往常一样拐过最后一个弯,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院门的刹那,沈青书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又像是被坚韧的蛛网牢牢缠住,动弹不得。
一抹晕黄的光,正从他书房的那扇支摘窗里幽幽地透出来!
那光并不明亮,甚至有些昏暗,带着一种陈旧的、如同隔夜油灯般的浑浊感,在浓重如墨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突兀、刺眼。它像是一只浑浊不堪、充满恶意的独眼,正从窗棂的缝隙间静静地、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归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粘湿的无形之手猝然攥紧,猛地一缩,随即失去了规律,疯狂地、杂乱无章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发聩。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脊背渗出,如同无数条冰冷的小蛇蜿蜒而下,迅速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冰凉触感。他分明记得,清晨出门时,不仅仔细熄灭了所有灯烛,更是反复检查了每一扇门窗,确认都已关好插牢,绝无疏漏。这灯光……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