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牧笛里的长安月
元光五年的秋风吹过平阳侯府的马厩时,卫青正蹲在地上,给一匹刚断乳的小马驹梳理鬃毛。干草的碎屑沾在他深蓝色的粗布短褐上,混着马身上的腥气,成了他二十年来最熟悉的味道。
马厩深处漏进几缕斜斜的日光,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他的动作很轻,指尖拂过小马驹柔软的绒毛,像是在触碰什么易碎的珍宝。这匹马是老侯爷上个月从北地买回来的汗血种,性子烈得很,府里的马夫没一个敢近前,偏生只有他能安抚。
“卫青,又在跟畜生说话?”
戏谑的声音从马厩门口传来,带着少年人的骄纵。卫青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侯府的三公子曹寿。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淡淡应了声:“公子。”
曹寿晃着手里的马鞭,踱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说你姐姐卫子夫,前些日子被陛下看中,接入宫了?”
卫青梳理鬃毛的手顿了顿,指尖攥紧了手里的木梳。姐姐入宫的消息,是三天前母亲卫媪托人捎来的信,信里只说“得蒙圣恩,暂居永巷”,再没多余的话。他知道,姐姐不过是侯府里的歌女,就算入了宫,也未必能有出头之日,此刻曹寿的问话,更像是在消遣。
“不过是份机缘,算不得什么。”卫青低声道,将木梳别在腰后,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他比曹寿高出小半头,却刻意微微佝偻着背,避开对方的目光——他是侯府的骑奴,母亲是府里的洗衣妇,这样的身份,本就该低头。
曹寿“嗤”了一声,用马鞭杆抬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怎么不算什么?说不定将来,你就是‘皇亲国戚’了。到时候可别忘了,你还在我家马厩里喂过马。”
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家奴哄笑起来,笑声在狭窄的马厩里撞出回音,刺耳得很。卫青的脸颊发烫,却没敢挣开,只是垂着眼,指尖掐进了掌心。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嘲讽,从他记事起,“奴子”这两个字就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身上,无论他把马养得多好,把箭射得多准,都抹不去。
“三公子,该去前院了,平阳主找您。”一个老仆匆匆赶来,打破了这场戏谑。曹寿不耐烦地收回马鞭,踹了踹旁边的马槽,溅起一地干草,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马厩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小马驹轻轻的哼唧声。卫青蹲下身,摸了摸小马驹的头,低声道:“你看,连畜生都比人自在些。”
他从小就爱待在马厩里。这里没有嘲讽,没有冷眼,只有马匹温热的体温和安稳的呼吸。他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骑上侯府的战马,在郊外的草地上奔驰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挣脱了身上的枷锁,连风都变得不一样了。也是从那时起,他偷偷跟着府里的护卫学射箭、练骑术,没人教他,他就躲在一旁看,夜里再偷偷琢磨。久而久之,竟也练出了一身好本事,连侯府里的护卫都夸他是块当兵的料。
可他知道,骑奴就是骑奴,再厉害,也只能待在马厩里,守着这些马匹过一辈子。姐姐入宫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他沉寂的心湖,泛起些微涟漪,却很快又归于平静。他不敢奢求什么,只希望姐姐能在宫里平安,别像在侯府里这样,受旁人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