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年,秋。
天津卫的空气像是在海河里浸透了又捞出来,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街面上,“仁丹”胡子的广告贴得满墙满眼,那翘胡子的人像仿佛在咧着嘴嘲笑这惶惶世道。卖药糖的、拉洋车的、算命打卦的,吆喝声有气无力,混着煤灰、汗臭和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儿,在南市“三不管”地带上空打着旋儿。
卦摊后,李老眯缝着眼,摇着一把边角起毛的蒲扇,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山羊胡子梳理得一丝不乱。留声机里,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咿咿呀呀,与他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他听着,手指在膝盖上无声地敲着板眼,像个局外人。只有那墨镜边缘偶尔泄出的一线精光,像手术刀,能剖开往来行人脸上那层或焦虑、或麻木的皮。
“先生,您给断断,这趟往关外的货运……”一个穿着杭绸长衫的商人凑上前,递过一张写满八字的红纸。
李老蒲扇虚点了一下摊上那幅泛黄的“太极图”,声音带着沧州口音的黏糊劲儿:“心歪了,气儿就不顺。气儿不顺,财神爷都得绕着走。您呐,最近少沾东边的水,尤其是……浑水。”他话说得慢,却让那商人脸色“唰”地白了,额角渗出细汗,慌忙撂下几枚银角子,脚步踉跄地钻进了人群。
东边的浑水?日租界就在海河以东。商人心里翻江倒海,这老瞎子,莫非真能看透人心?
对面,福星的药糖摊子热闹得多。这后生眉清目秀,天生一副笑模样,吆喝起来脆生生、甜津津:“哎——药糖药糖,仁丹的味儿,薄荷的凉!小鬼子吃了跑肚拉稀,咱爷们儿吃了壮骨强筋嘿!”他顺手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纸,手指翻飞,眨眼间折出个活灵活现的纸蛤蟆,往地上一放,那蛤蟆竟借着风力,“噗”地一下,跳到了一个刚停下黄包车、戴着鸭舌帽的年轻汉子脚边。
那汉子是陈刚。他弯腰拾起纸蛤蟆,指尖微动,纸张展开,上面竟是用铅笔草草勾勒的日租界局部地图,虽简陋,却精准地标出了两个暗哨的位置。他抬眼,福星正冲他龇牙一乐,转头又敲着梆子卖他的药糖去了。陈刚面沉如水,将纸揉成一团,指尖一搓,纸屑纷飞。他压低帽檐,青布长衫的下摆在人群缝隙中一闪,便如滴水入海,没了踪迹。他的脚步比猫还轻,即使在最拥挤的闹市,也仿佛踏在棉花上,不惹尘埃。
日租界,曙街一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窗户紧闭。
苏梅穿着一身月白旗袍,坐在临窗的书桌前,窗外是熙攘的日本侨民和巡逻宪兵。她面前摊开着一份《京津泰晤士报》,手里却拿着一份刚由交通员送来的“商业电文副本”——来自关东军某个伪装成贸易行的特务机关。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日文假名和数字,闭上眼,一种独特的感应自纸张的纹理和墨迹间升腾而起——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枪油气息的意象,还有一股急迫的、隐藏着兴奋与残忍的情绪潜流。
这不是普通的商业往来。在她脑海中,那些字符扭曲、重组,幻化出模糊的铁路线脉络——平津、北宁?还有几个反复跳跃的代号:“夜枭”、“孤狼”、“风铃”……尤其是“风铃”,带着一种清脆欲裂、令人心悸的不祥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