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长安阴云
长安城的天,已经阴沉了整整三日。
灰蒙蒙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像是远处什么地方着了火,却又寻不着踪迹。
长街两侧挤满了人,个个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却都屏息凝神,不敢出声。只有纸钱无声地飘落,白的、黄的,粘在未干的血迹和泥泞里,显得格外刺眼。偶尔有孩童咿呀出声,立刻被大人死死捂住了嘴。
这是一支送葬的队伍,却不见一个孝子贤孙哭丧。沉默的缟素在初夏黏腻的风里卷起,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惨白。唯有队伍最前面的那个女子,穿着一身刺眼的大红嫁衣。
那嫁衣绣工极好,金线盘绕出的鸾凤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凤冠上的珍珠串成的帘子在她眼前轻轻晃动,将整个世界都隔在一片朦胧之后。她手中捧着一块新制的黑檀木灵牌,冰凉沉重,边缘还有些毛糙,"先夫李公秋玄之灵位"几个描金的字,笔画略显模糊,像是赶工所致。
在她身后,一口口白木棺材排成长龙,望不到尽头。新刨的木头散发着松脂的气味,混合着越来越浓的血腥和尸臭,被风一搅,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抬棺的力夫们低着头,汗珠顺着脖颈滑落,脚步踩在碎砖乱瓦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李府的门楼已经塌了半边,焦黑的梁木支棱着,像巨兽死后的枯骨。门前那对石狮子歪倒在一边,脸上糊满了黑灰和喷溅状的暗红色。血迹早已渗进青砖地的缝隙里,变成了洗不掉的深褐色。
队伍缓缓进入李府大门,院内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烧剩的家具、撕破的字画、砸碎的瓷器随处可见,一片狼藉。
白布盖着一个个无声无息的隆起,有些布帛下还沁着深色的湿痕。几个官差远远站着,捂着口鼻,脸上带着既厌恶又畏惧的神情。
他们指挥着几个前来收尸的戴孝人——那是李家旁支的远亲,一个个面色惨白,手抖得不像样子。
棺木一口口放下,发出沉闷的钝响。有人开始钉棺材,锤子砸下去,"咚!咚!"一声声,结结实实,震得人心口发麻。每一声响,旁边那几个远亲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婉娘——如今该称她为苏婉——走到最末尾那口棺椁前。
这口棺材最好,木料厚实,漆色乌沉,还没有盖上。
他躺在里面。
李秋玄。
她那个订了亲,还没来得及嫁的郎君。
他身上换了一身还算齐整的月白袍子,可脸是青白的,嘴唇抿得死紧,嘴角有一道没擦干净的血痂,已经发黑了。眼睛没有合上,直直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瞳孔散得很大,空茫茫的,可仔细瞧,那最深处,好像还真映出一点点模糊的红影,是她这身刺眼的嫁衣。
旁边一个老仆,抖着手,想把他的眼阖上,试了几次,那眼皮总又滑开。
她轻轻摆手,老仆退开了,眼中满是恐惧。 四周只有锤子敲钉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这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的喉咙里忽然极轻地"咯"了一声,像破风箱最后一丝抽气。
"...为...什么?"
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可她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