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蕲州初遇(1552年春)
雨水顺着我的脖颈灌进衣领,三月的春寒像无数细针扎着骨头。
我死死抱住怀里的药包,当归的苦涩混着黄芪的甘香从粗麻布里渗出来,在雨水中膨胀成令人眩晕的气息。
"站住!小杂种!"
身后药铺伙计的吼叫声越来越近。
我拐进一条窄巷,竹篾编的鞋底在湿硬的青石板上打滑,整个人重重摔进污水坑。
药包散开,褐色的当归片粘上泥浆,让我想到了娘亲咳在手帕上的血痂。
"跑啊!怎么不跑了?"
伙计揪住我的发髻,蒲扇大的巴掌带着风声扇下来。
"且慢。"
一道青影挡在我面前,油纸伞面上绘着墨色兰草,雨水在伞骨末端凝成珠串。
执伞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眉间一道悬针纹,右手拇指戴着古怪的玉扳指。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脉枕",是医家诊脉时垫在病人腕下的物件。
"这包药值多少银钱?"
他的声音像晒干的陈皮,苦涩里透着温厚。
伙计松开手,讪讪地报了个数。
男子从腰间解下银鱼袋,倒出几粒碎银:
"再添二钱石膏、一两知母。"
我蜷缩在墙角,看着他蹲下身,三根手指搭上我脏兮兮的手腕。
那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像寒冬里突然照进破庙的一线阳光。
"脉弦数,舌当有黄苔。"
他说话时,喉结下方一寸处的青色胎记微微颤动,"带我去见你娘。"
破庙的草檐下,娘亲躺在稻草铺就的床榻上。
她双颊泛着诡异的潮红,嘴角结着血痂,十指指甲全泛着青紫色。
那男子,后来我知道他叫李时珍,刚辞了太医院吏目回乡。
他从药箱取出羚羊角片,在粗陶碗里磨成乳白色浆汁。
"疟邪入血分。"
他掰开娘亲的牙关灌药,银质长针在灯火上烤过,飞快刺入她指尖。
"《素问》云'夏伤于暑,秋必痎疟',但今春即发,必是瘴疠之气。"
我紧盯着他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针尖挑破的皮肤渗出紫黑色血珠,落在白瓷碟里像一串熟透的桑椹。
娘亲的呼吸竟渐渐平稳下来。
"先生..."我跪下来要磕头,却被他拦住。
"去煎药。"
他指着刚配好的药包,"石膏先煮三沸,知母后下,见药汤泛白沫即离火。"
那夜我守着药炉,看铜铫里的水从浑浊变得清亮,最后凝成琥珀色的汤液。
李时珍坐在娘亲榻边,借着香头火翻阅一本手札,时不时用朱砂笔批注。
火光将他侧脸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株峭壁上的草药剪影。
三日后,娘亲的热退了,却再没醒来。
她枯瘦的手从草席边垂下,腕间还留着李时珍绑上去的五色丝线——
那是按《本草拾遗》记载的"药引",用青赤黄白黑五色对应五行。
出殡那日,李时珍带着松烟墨与宣纸来吊唁。
他在灵前铺开宣纸,画了幅《神农尝百草图》。
画到一半,突然盯着坟茔旁一株紫色野草怔住。
那草开着成串的钟形小花,卵形叶片边缘生着不规则的锯齿。
"陆远,你可知这是什么?"他拔起那株植物,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
我摇摇头,看着他小心地将植物包进素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