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王府高墙，将檐下红绸扯得猎猎作响。今日是南安王世子大婚，整个王都都浸泡在一场虚浮的、过于浓烈的喜庆里。长街两侧，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伸长了脖子，像一群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的鹅。喧天的锣鼓铙钹声，混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脆响，轿夫沉沉的吆喝，几乎要将这十里长街掀翻过来。
就在这一片鼎沸之中，一阵清凌凌的、带着孩童特有腔调的歌声，刀子般刺了进来，起初只是街角几个顽童，拍着手，跳着脚在唱，很快，那调子便瘟疫一样蔓延开去，第二条巷子，第三个路口……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了进去，声音汇成一股诡异的溪流，执拗地穿透那些喧嚣的锣鼓：
“鼓皮鼓，长街长，吹吹打打迎新娘。琼浆斟满美人盏，问尔何能如此狂？”
“鼓皮鼓，长街长……”
歌声反复，字字清晰。有那上了年纪、见识多些的老人，脸色倏地变了，慌慌张张去捂身边孙儿的嘴，又惊恐地四下张望，仿佛那歌声里藏着吃人的鬼魅。人群里起了细微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像潮湿的苔藓，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悄悄滋生。前方王府迎亲的仪仗似乎也滞了一瞬，那喧闹的乐声，竟硬生生被这童谣压下去几分，透出几分底气不足的虚浮。
王府深处，与水井坊仅一墙之隔的伶人下处，雁儿对着一方模糊的铜镜，慢慢勾着最后一笔眼线。镜中人眉眼细长，尾梢微微挑起，颊上敷着浓重的胭脂，几乎盖住了原本的肤色。身上是预备献艺穿的宽大舞衣，水红色的绡纱，行动间飘飘曳曳，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气息。
窗外孩童的歌声隐隐约约透进来，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糊窗的桑皮纸，直扎进耳膜深处。
“……问尔何能如此狂？”
我执着眉笔的手指，稳得没有一丝颤动。那笔尖沿着眉骨利落地扫过，勾出两道扬起的、带着决绝弧度的黛色。镜子里这张脸，陌生得让我自己都心惊。只有那双眼睛，在浓重脂粉的覆盖下，偶尔泄出一点深不见底的寒光，才隐隐透出三年前那个缩在姐姐羽翼下、名叫“雁儿”的女孩子的影子。
姐姐，霜儿。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挤压出沉闷的痛楚。那痛楚太熟悉了，三年来如影随形，早已成了她呼吸的一部分。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天，只是没有这满目的红。姐姐被南安王府的人“请”走时，回头对我笑了笑，说：“雁儿乖，姐姐去去就回，给你带东街的桂花糖。”
那笑容温柔得像春日最后的暖阳。然后，太阳就再也没有升起。
而我我等来的，是姐姐失踪的噩耗，是爹娘一夜白头的绝望，是家门前不知何时出现的、带着王府标记的冰冷警告。当时的我像一只被惊扰的幼兽，凭着一点模糊的线索和不肯死心的执拗，在王府外围那些最阴暗、最肮脏的角落里拼命翻找，用身上仅有的、姐姐留给我的最后一支银簪，撬开了一个老仵作紧咬的牙关。
“姑娘……别问了……”老仵作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她，“那是个吃人的地方……你姐姐，她……她回不来了……”
我跪在冰冷的泥水里，将银簪塞进老人手里，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求您……告诉我，我姐姐……她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