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海是灰色的。
言默的窗外，那片被防波堤圈起来的海，一年里有三百天都是这个颜色。没有波涛，没有起伏，像一块巨大而沉重的幕布，安静地垂挂在天地之间。
她的世界也是灰色的。
闹钟在六点准时响起，声音尖锐而短促。言默睁开眼，天花板是灰色的，墙壁是灰色的，洗得发白的床单也是灰色的。阳光试图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却被灰尘滤去了所有温度，只在地上投下一道无力的、同样是灰色的光带。
她坐起身，习惯性地想用右手去揉眼睛，但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地垂落下来。一阵熟悉的幻痛从断臂处传来，像有无数根冰冷的针在同时扎刺。她面无表情地承受着，等待这阵每天清晨准时造访的刺痛慢慢消退。这个过程大概需要三分钟，她已经计算得无比精准。
三分钟后，疼痛退潮，留下麻木的空虚。她掀开被子，用左手笨拙地穿衣。每一个动作都练习了上千次，却依然带着一种无法根除的生硬。镜子里的女人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的玻璃珠。曾经那双被誉为“能捕捉光与灵魂”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寂。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脸了。这张脸，连同这个残缺的身体，都是她不想面对的过去。
洗漱，然后是早餐。一片白吐司，一杯白开水。她没有胃口，只是机械地咀嚼，完成一项维持生命的必要任务。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她吞咽的声音，以及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缓慢而固执的“滴答”声。
这栋海边的小屋是她自己选的。远离市区，邻居寥寥，终日只有海风和涛声作伴。对于一个试图将自己从世界上抹去的人来说，这里是完美的藏身之所。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客厅里堆满了用白布盖起来的东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冢。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出，那些是画架、画板和一箱箱未开封的颜料。曾经，它们是她生命的全部。现在，它们只是提醒她失去了什么的无声见证。
她从不靠近那些白布，甚至连目光都尽量避开。意外发生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画笔。那只曾经创造出无数绚烂世界的手，连同她的父母，一同葬身在了那场冰冷的车祸里。
从医院出来后，她卖掉了市区的房子和画廊的股份，买下这个地方，然后像蜗牛一样缩进了这方小小的壳里。切断了所有联系，拒绝了所有探望。她以为只要把自己关起来，就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记忆像潮水，总在不经意间涌上岸。
吃完早餐，她坐在窗前唯一的椅子上，开始了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发呆。她看着窗外那片灰色的海，一看就是一整天。她的思绪也像那片海，没有波澜，一片死寂。人们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可对她而言，时间只是将伤口下的脓血凝固，轻轻一碰，依旧是蚀骨的疼。
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隔壁那栋空了很久的房子，似乎有了动静。先是卡车引擎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院子外。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搬运重物的碰撞声、以及模糊不清的人声。
言默微微皱了皱眉。这片宁静被打破了。她不喜欢任何变化，任何意料之外的声响。这些声音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她死水般的心湖，激起她不悦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