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落尽时
青岩的雨歇了
竹门帘滴着最后一颗凉
像他当年编竹篾时
漏在指缝的月光
他蜷着右手坐在轮椅上
左手虚搭的膝头 还留着竹屑的痒—— 那是给安康编的小篮 把手处歪歪扭扭的“福”字 刚磨去毛刺,还没来得及 绣上小雨爱的蝴蝶翅膀 小雨递来温热的毛巾 边角绣的竹花蹭过他下巴 擦去没来得及藏的口水 像擦去这些年他藏的疼: 夜里捶腿到发麻的骨节 偷偷扔掉的膏药 还有药瓶里,只敢舔半片的糖 直到那天夕阳爬进病房 他忽然亮了眼,要那方帕子—— 边角磨白的红,褪色的花 是她当年送他的,藏在贴胸的地方 “你记不记得……黄瓜很嫩……” 他声音轻得像竹梢颤 “你开门时的眼睛……像山涧的星亮” 她攥着他冰凉的手,说记得 记得菜篮里新鲜的竹屑 记得他挡在身前时,歪着的肩膀 他转头碰了碰安康的发 那软乎乎的触感,像母亲当年的梳篦 “帮爸爸……编完那只篮……” 话没说完,呼吸就轻成了风的形状 竹影晃在病房的墙上 他睫毛染着夕阳的金 右手攥着手帕,左手搭着安康的衣角 像只是睡着了,嘴角还弯着 ——终于不用再藏疼的模样 后来后山的竹林多了座坟 风穿过时总带着竹香 安康把获奖的竹篮放在碑前 小雨缝进他寿衣的手帕 在土里,还守着当年的月光 有人说竹影落尽了
可你听—— 风里全是他没说完的话: “我们是一家人……永远……”
第一章 雨夜里的残烛
贵州青岩的雨,总带着一股子钻心刺骨的凉意,像是能沁进人的骨头缝里。我出生那夜,暴雨如注,砸在瓦檐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这间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彻底掀翻。接生婆的青布裤腿全浸在泥水里,当她手忙脚乱将我托起时,母亲已因耗尽心力而第三次昏死过去。 “是个傻子。”父亲的声音裹挟在冷雨里,硬邦邦的,比院角那根断了的扁担还要冷峻。他把旱烟杆往门框上一敲,“咚”的一声闷响,我吓得浑身一抖,口水便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淌到母亲汗湿的衣襟上。母亲悠悠转醒,抬手想为我擦拭,却连这点力气都攒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摔门而去。木门撞在门框上,震下簌簌灰尘,几缕冰凉的雨丝从门缝钻进来,正落在我歪斜的左眼上,凉得刺骨。 我们栖身的土坯房,墙皮剥落,裂缝纵横,能透过它们窥见外面那片沉默的、雾蒙蒙的山。三亩薄田养不活四口人,更遑论我这个“废人”——我直到五岁才勉强能扶着墙挪步,右腿比左腿短了半截,走起路来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右歪斜,右手也总是紧紧蜷成一个拳头,仿佛天生就握不住任何东西。村里的孩子们最爱跟在我身后,拍着手齐声喊“瘸子傻子”,他们扔来的泥块砸在我背上,留下生疼的印记。我想跑,腿脚却不听使唤,最终只能抱着头蜷缩在地上,任凭委屈和羞耻的泪水混入尘土。 只有母亲从不嫌弃我。她会用那条带着灶膛烟火气的粗布手帕,一遍遍擦拭我下巴上淋漓的口水,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阿福不傻,就是说话慢些,走路慢些。慢些有啥不好?能看清路上的石头,不走弯路。”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红着眼睛举起扁担要打我,嘴里嚷着“养个废物还不如养头猪”,母亲像护崽的母鸡般扑过来,用她单薄的脊背硬生生替我挡下那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