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岁那年的记忆,像泡在乌蒙山晨雾里的湿泥,攥在手里发沉,掰开时还能闻到一股腐朽的土腥气。我们住的那个村子,藏在连绵山峦的褶皱里,站在村口最高的土坡上望,天是被山尖切碎的蓝布,地是翻着绿浪的荒草,连风都裹着石头的冷意,像是永远也吹不透这无穷无尽的山。
村里穷得扎心。土坯房的墙缝里塞着干茅草,下雨时锅碗瓢盆要在屋里摆一圈接水;男人们的褂子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袖口磨破了就翻过来缝,直到布面脆得一扯就破;女人们纳鞋底的麻线,要从旧衣裳上拆下来,搓成一股再用。我身上那件蓝布衫,前襟后摆加起来有十几块补丁,有红的、灰的,还有块带着碎花的,是娘从外婆的旧棉袄上剪下来的。只有到了大年初一,这件 “百衲衣” 才能算 “新衣裳”—— 娘会在前一晚用米汤把布浆硬,再用梳子把褶皱梳平,我穿着它站在晒谷场,能勉强在穿补丁少的小伙伴面前抬起点下巴。
变故是在初夏来的。那天午后,我正蹲在门槛上帮奶奶剥玉米,突然听见后山传来 “轰隆” 一声巨响,像天塌了一块。紧接着,狗吠声、女人的惊叫声顺着风卷过来,娘手里的木瓢 “哐当” 掉在地上,拉起我就往后山跑。
2.
后山叫阎罗山,山壁陡得能刮下石头,平日里没人敢靠近。可那天,山壁像被巨斧劈过似的,塌下去一大片,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有两扇木门那么宽,洞口的石头还在往下掉,扬起的尘土里,竟裹着细碎的金光,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那是啥?” 有人指着金光喊。
“莫不是藏了宝贝?”
男人们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村里的男人大多一辈子没走出过乌蒙山,最大的念想就是能攒点钱,给娃买件新衣裳,给家里盖间不漏雨的房。这突然出现的金光,像黑夜里点了一把火,把他们心里的穷怕了的念想全烧起来了。
三叔是第一个冲上去的。他扒开掉在洞口的碎石,往洞里探了探头,回头喊:“里面亮得很!像是有金子!” 这话一出口,十几个男人扛着锄头、拿着火把,一窝蜂地往洞里钻,脚步声震得洞口的石头又掉了几块。
我和娘站在人群外,看着火把的光在洞里晃来晃去,心里又怕又痒。娘攥着我的手,手心全是汗:“你爹要是在家,肯定不让他们去冒险。” 爹那时在外地帮人修水库,要到秋收才回来,家里就靠娘种几亩玉米、奶奶纺线过日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洞里传来了欢呼声。先是三叔跑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黄澄澄的豆子,比黄豆大些,在太阳下闪着光,真的像金子做的。“是金豆子!” 他嗓门都在抖,把金豆子往衣襟里塞,又转身往洞里跑。接着,男人们陆续出来,每个人手里都攥着金豆子,脸上的皱纹笑得挤成一团,眼里的贪婪像要溢出来。
3.
没过几天,村里就变了样。三叔用金豆子换了钱,给三婶扯了块红布做新衣裳,还给堂弟买了个会跑的铁皮青蛙;李伯家盖起了新瓦房,房梁上挂着红灯笼;小伙伴们都穿上了新衣裳,有蓝的、绿的,还有带卡通图案的,他们吃着我从没见过的奶糖,嘴里嚼得 “咯吱” 响,手里的玩具车在晒谷场上跑来跑去,笑声能传到山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