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书第一次见到沈清圆,是在1987年的深秋。彼时他刚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背着半旧的帆布包,包角磨出了毛边,里面塞着母亲连夜缝的棉絮和两本翻烂的数学教案。火车转汽车,再搭镇上供销社的拖拉机,颠簸了整整一天,才踩着满地黄叶走进青石镇中学的校门。
传达室的老张头叼着旱烟,烟杆上的铜锅泛着包浆,他眯眼打量着陈望书,吐出一口白雾:“新来的数学老师吧?沈老师等你好几天了,喏,就在那棵桂花树下。”
顺着老张头指的方向,陈望书看见操场角落那棵两人合抱的桂花树。正是盛花期,细碎的金蕊缀满枝头,风一吹,香气裹着暖意扑过来,竟驱散了深秋的寒凉。树下蹲着个姑娘,穿着藏青色卡其布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手里攥着本卷了边的《唐诗三百首》,正低头给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讲诗。
“你看这句‘人闲桂花落’,”她的声音像山涧的溪水,清凌凌的,“不是桂花真的‘落’得让人看见,是人心静下来了,连花瓣飘坠的声音都能听见。”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她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发,抬头时刚好撞上陈望书的目光。
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亮得像浸了山月的溪水,眼尾微微上翘,带着点温和的笑意,连落在睫毛上的桂花蕊都像是会发光。“是陈望书老师吧?”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花瓣,快步走过来,“我是沈清圆,教语文的。”她伸手帮陈望书扶了扶歪掉的帆布包,指尖碰到包带时,两人都愣了一下,又很快移开目光。
青石镇四面环山,像被老天爷揣在怀里的一块碧玉。中学建在半山腰,只有两栋青砖瓦房,墙皮有些斑驳,露出里面的黄土。东头的房子隔成三间,两间当教室,中间那间兼做办公室;西头的房子住了四位老师,陈望书的床位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摆着一张缺了腿的旧书桌,桌腿用石头垫着,上面放着个粗陶笔筒,是用镇上陶窑烧坏的陶罐改的,里面插着几支削得整齐的铅笔,笔芯露出的长度都一模一样。
“山里潮,我给你晒过被褥了,晒了整整一下午,有太阳的味道。”沈清圆递过来一个搪瓷缸,缸身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边缘没什么磕碰,“缸子是新的,镇上供销社刚进的货,我帮你留了一个。”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小袋茶叶,“这是我妈从老家寄来的,山上采的野茶,泡着喝能祛湿气。”
陈望书接过搪瓷缸,指尖碰到温热的缸壁,心里忽然暖烘烘的。他从小在县城长大,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本还有些忐忑,此刻却被这细碎的暖意裹住了。“谢谢你,沈老师。”他讷讷地说,把帆布包里的苹果拿出来,“我妈让我带的,县城的苹果,你尝尝。”
往后的日子,像镇外那条缓缓流淌的溪,平静却满是暖意。陈望书教初三数学,沈清圆教初三语文,两人的课表总挨着,放学后也总能凑到一起走回宿舍。山路崎岖,尤其下雨后,满是泥泞,沈清圆怕他摔着,每天早上都提前半个钟头出门,在最滑的路段捡些光滑的石头铺上去,石头摆得整整齐齐,像一条小小的石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