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永乐五年(公元1407年)八月,秋意渐浓,西苑太液池中的残荷褪尽了最后一点颜色,枯梗无力地支在水面,偶有秋风掠过,便带起一阵细微的、干裂的摩擦声。
精舍内,皇帝朱棣面前的《道德经》已换作了《太祖实录》,他试图将自己重新埋入浩繁的政务与对往昔的追述中,以驱散盘踞在心头的空虚与某种悄然滋长的;
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念头,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侍立一旁,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虽仍沉默,但眉宇间那百日来的凝固的悲戚;
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思虑所取代,这日午后,兵部尚书金忠与户部尚书夏原吉刚禀完北征粮饷事宜退下;
皇帝朱棣并未立刻拿起下一本奏疏,指尖反而无意识地敲着案上一份关于中秋赐宴的章程,目光却投向了窗外,不知落于何处。
“黄俨!”他忽然开口道,“奴婢在!”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立刻上前。
“皇后在时,常念及家中幼妹,言其性喜静,好书史!”皇帝朱棣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闲聊家常,目光却并未看黄俨,“朕记得,是叫……妙锦?”
黄俨心头猛地一凛,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只将腰弯得更低些,谨慎答道:
“回皇爷,正是,徐三小姐闺名妙锦,皇后娘娘生前确常挂念,曾说三小姐聪慧颖悟,性情……嗯,性情贞静!”他将“贞静”二字稍稍加重,仿佛在提醒着什么。
“贞静……!”皇帝朱棣重复了一遍,听不出情绪,他沉默了片刻,似在斟酌,最终淡淡道:“皇后仙去,朕心甚悲,念及皇后手足,亦感戚然,魏国公(徐辉祖)府上,朕已知晓。”
“徐增寿早逝,其母兄皆已不在,唯余此妹,朕更当看顾,你去挑些东西,笔墨纸砚,或是些新进上的苏杭软缎,赐予徐三小姐,便说是朕……感念皇后,恤其家人之意。”
“奴婢遵旨!”黄俨恭敬应下,心中却已翻腾起来,这赏赐单独点名给一位未出阁的小姐,且特意提及她孤弱,其意味远超寻常抚慰。
他不敢多问,只暗暗记下皇帝每一个细微的措辞,赏赐在翌日便送到了徐府,规格并不逾矩,却极尽精巧:
上好的徽墨、宣纸、湖笔,并两匹光泽内敛的雨过天青色云锦,传旨的小太监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将皇帝那番“感念皇后,恤其家人”的话说得格外清晰。
徐府上下跪接天恩,送走了天使后,府中的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魏国公徐辉祖之妻,徐妙锦的嫂嫂王氏,捧着那匹冰凉滑软的云锦,脸上忧色重于喜色。
她出身世家,深知宫闱之事微妙。皇帝在皇后百日后再行单独赏赐,对象还是小姑,这绝非寻常。
她转身步入府邸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徐妙锦正坐在窗下看书,一身素净的青衣,发间毫无饰物,仿佛仍未脱孝,那日宫中带回的冷寂气息,似乎仍萦绕在她周身。
“三妹妹,”王氏将赏赐单子轻轻放在案上,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皇爷厚恩,特意赏给你的,说是……念着先皇后,恤你孤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