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秋夜异灯
光绪三十年的青牛镇,秋意来得早。
八月十五的月亮刚爬上东山顶,卖糖画的王二就裹紧了粗布夹袄。他的糖画担子“吱呀吱呀”响,铜锅里的麦芽糖早凉透了,凝成琥珀似的硬壳。往常这时候,镇东头的老槐树下早该围一圈孩子,举着糖画蹦跳着喊“王二叔”,可今儿个,连个猫影子都没见着。
“怪事。”王二抹了把脸上的凉汗,脚底下却不自觉往老槐树挪。
那树在破庙后头,粗得要三个壮汉合抱。树皮皲裂如老茧,枝桠却年年抽新芽,镇里老人说这是“神树”,有灵性。可今晚,王二盯着树杈直发怵——
枝桠间悬着盏灯笼。
红绸子裹着竹篾骨架,金线绣的并蒂莲在风里晃,灯芯点着菜油,火苗子一跳一跳,把树底下的青石板照得暖融融的。王二揉了揉眼睛,他在这镇上卖了二十年糖画,老槐树的模样比亲闺女还熟,往年中秋最多挂盏纸糊的灯笼,哪见过绸子的?更邪乎的是,那灯笼上的并蒂莲,莲心绣的不是“福”字,是朵五瓣的小槐花——跟他娘临终前手里攥着的槐花帕子上的花样,一模一样。
“王二叔!”
一声清亮的唤惊得王二踉跄半步。二十来岁的书生从破庙里探出头,手里攥着半块冷炊饼,青布衫洗得发白,发间别着支旧毛笔,倒像是刚从书斋里跑出来的穷秀才。
“周…周公子?”王二赔着笑,“您咋还没歇着?”
周砚没接话,目光直勾勾盯着树杈上的灯笼。他的脸色白得像张纸,眼窝凹陷,可那眼神却亮得瘆人,像是饿了几天的狼见了鲜肉。“王大叔,”他哑着嗓子问,“您…可见过这灯笼?”
王二摇头如捣蒜:“今儿夜里才挂的,我赶过来时,灯已经亮了。”
周砚的手指绞着衣角,指节泛白。他怀里的半幅红绸被攥得皱巴巴的,边角绣的正是槐花。那是他爹咽气前塞给他的,老头儿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阿砚…若见着灯笼…便去寻…寻槐树底下的人…”
“公子?”王二被他看得发毛,“您要是怕,我陪您过去瞅瞅?”
周砚没动。他望着灯笼,忽然想起七岁那年。
那年也是八月十五,他跟着爹去苏州城卖苏绣。路过护城河时,他追着只花蝴蝶跑,脚下一滑掉进河里。冰凉的河水灌进鼻子,他挣扎着要沉下去,忽然有双凉丝丝的手托住了他的腰。“小公子莫怕,我拉你上来!”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刚剥的莲子。
等他被捞上岸,穿月白衫裙的姑娘正蹲在岸边,用手帕擦他脸上的水。她的腕子上戴着枚银锁,刻着并蒂莲,莲心是朵小槐花。“我叫阿檀,”她歪头笑,“你叫啥?”
“周砚。”他咳着说,“我爹是绣匠…”
阿檀的眼睛亮起来:“我会绣并蒂莲!明儿个我给你绣个荷包好不好?”
可第二日,周砚跟着爹回了乡下。再后来,他得了时疫,烧得迷迷糊糊,醒来就把阿檀忘了。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念叨“槐树”“灯笼”“阿檀”,他只当是老头儿烧糊涂了。
直到半月前,他逃荒到青牛镇,路过破庙时,看见树杈上挂着半截红绸——跟他怀里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