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剑不由分说,一手拉起儿子,一手拽着老婆,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毅然决然地汇入了登山口那更加汹涌的徒步人流洪流之中。一踏上狭窄陡峭的登山石阶,孙剑才真正领悟到什么叫“人潮”的威力。这哪里是登山?分明是成为巨大传送带上的一颗螺丝钉!前后左右都是紧密贴合的、散发着汗味和喘息的人体,他只能被动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流动”,双脚几乎无法自主抬起落下,全靠前后人的推挤勉强挪动。脚下的石阶湿滑冰冷,每一次微小的停顿都可能引起后方一连串不满的催促和推搡。空气依旧浑浊,汗味和呼出的白气混合着山林清晨的湿冷,形成一层令人窒息的膜。
“孙剑!你看看!你看看!” 毛丽丽愤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被挤得变了形,“省下索道费?我看你是省下了我们全家的半条命!小毛!小毛你怎么样?别哭!抓紧妈妈!”
孙小毛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在拥挤和寒冷中瑟瑟发抖,只剩下了抽噎的力气。孙剑只能艰难地腾出一只手,紧紧攥住儿子冰凉的小手,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每一次停下(往往是因为前方发生堵塞),他就得承受身后巨大的推力,感觉自己像被钉进山体的一根楔子。
天色在痛苦不堪的蠕动中,极其缓慢地亮了起来。然而,光线并未带来希望,反而更清晰地照亮了这场荒诞剧的规模: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人的脊背,人的后脑勺,不同颜色和款式的冲锋衣、背包……向上看,是无数塞满台阶缓慢向上挪动的人腿;向下看,是无数攒动向上涌来的头顶。山体本身的存在感被彻底剥夺,黄山,只剩下了一条由血肉之躯构成的、永远也走不完的倾斜传送带。
有人用登山杖当拐杖,每一步都像在撬动地球;有人带着便携式氧气瓶,时不时吸上一口;还有人索性背靠岩壁,眼神空洞地嚼着饼干,仿佛灵魂已经出窍。抱怨声、小孩的哭闹声、导游喇叭里失真的讲解声、此起彼伏的“让一让”声……汇合成一曲宏大而混乱的“登山交响乐”。
时间变成了最残酷的刻度。孙剑机械地抬手看表:七点零五分,抵达半山寺。十一点十八分,艰难挤过天都峰陡峭的鲫鱼背。下午三点二十七分,终于能看到远处玉屏楼迎客松模糊的影子,但那棵松树周围蚂蚁般涌动的人群清晰可见。夕阳的余晖开始给西边的云层和攒动的人头镶上金边时,孙剑一家三口终于随着人流的大潮,“流”到了玉屏楼下的平台。
这里人稍微松散了一些,但依旧摩肩接踵。孙剑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他疲惫地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几乎要滑坐下去。他再次抬起沉重的手臂,借着昏暗下来的天光看向表盘——晚上七点零三分。距离凌晨开始攀登,已经过去了难以置信的十五个小时。而他们此刻的位置,距离最终的光明顶,地图上显示直线距离不远,但那层层叠叠、曲折陡峭的山路,以及上面密密麻麻如同工蚁般移动的登山者身影,冰冷地提示着: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至少还需要数个小时的“蠕动”。
光明顶的日出?孙剑望向西方天际最后一丝消失的霞光,又看看身边蜷缩着几乎要睡过去的孙小毛,再看看毛丽丽那写满疲惫和无声控诉的脸,喉咙里一阵发堵。那轮想象中的、辉煌的红日,此刻在他心中彻底沉没,只剩下冰冷的黑暗和彻骨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