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爸妈说我是敏感肌,只能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才不会过敏。
大学开学时,和室友相约逛街,她非让我试试新衣服:
“清禾,试试呗,你长得好看,穿起来肯定巨好看。”
那是一件真丝衬衫。
我很犹豫,但又怕驳了新朋友的好意,只好硬着头皮去试了。
可换上新衣良久,我都没有任何不适。
可爸妈明明说过我体质特殊啊?
从小到大,只有弟弟才能穿新衣。
为此,我没少被弟弟嘲笑是“天生要饭命”。
那天下午,不信邪的我在商场里试了一件又一件衣服。
什么材质都试了,我依旧没有任何不适症状。
藏在试衣间里,我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1、
周末,我被室友周晓硬拽出宿舍。
“清禾,别老在宿舍里待着,走,陪我逛街去!”
商场里人声鼎沸,空调冷气开得足。
周晓像只花蝴蝶,在各个服装店里穿梭,拎着一件又一件色彩鲜亮的裙子冲进试衣间。
我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她的包和换下来的衣服。
她从试衣间的帘子后探出头来,兴奋地问我。
“清禾,这件怎么样?”
“好看。”
她又换了一件。
“这件呢?”
“也好看。”
我真心实意地夸赞,目光里是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那些漂亮的衣服,挂在橱窗里,穿在周晓身上,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一个我永远无法触碰的世界。
我对新衣服过敏——除非是人造棉这种比较价格低廉的材质。
周晓换回自己的衣服,从我手里拿过一件冰蓝色的真丝吊带。
她直接塞进我怀里。
“你也去试试。”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
“不行,我不能穿这个。”
“为什么不行?”
周晓皱起眉,视线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上扫过。
“清禾,你别怪我说话直,你条件这么好,皮肤白,个子高,老穿这种旧衣服太可惜了。”
她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的心疼。
“就试试,不买也行,让我看看你穿漂亮衣服的样子。”
我拗不过她的坚持,也或许是那抹冰蓝色实在太诱人。
我存着一丝侥幸。
就......试试呗。
万一过敏了,大不了吃点药。
捏着那件吊带,我犹豫着走进了试衣间。
布料入手,冰凉,丝滑,像流动的水。
我脱下身上厚重的棉T恤,第一次将这种陌生的面料贴上自己的皮肤。
没有预想中的刺痛。
没有瘙痒。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仿佛我的皮肤天生就该与这样的面料相亲。
我呆呆地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
冰蓝色衬得我的皮肤近乎透明,锁骨的线条清晰又漂亮。
原来,我也可以是好看的。
帘子突然被拉开一条缝,周晓的脑袋探了进来。
“换好了吗?我......”
她的话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圆。
下一秒,她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天哪!清禾!我忘了!你快脱下来!”
她冲进来,一把将我拉到灯光下,紧张地在我胳膊和脖子上检查。
“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这是真丝材质的,你不是说你对这些材质都严重过敏吗?”
“有没有哪里痒?起红点了没有?!”
我被她晃得回过神,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
“真的没有?”
周晓不信,凑得更近,几乎是寸寸审视我的皮肤。
光洁如初。
她松了一口气,随即又困惑地挠了挠头。
“奇了怪了,你不是说你只能穿人造棉吗?”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人造棉也是化纤啊,真丝是天然蛋白纤维,按理说更不容易过过敏才对......”
周晓无心的一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2、
回到宿舍,我一整个下午都心神不宁。
周晓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
人造棉也是化纤。
真丝更不容易过敏。
十九年来,父母构建的那个关于我“体质特殊、天生过敏”的世界,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第二天是周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坐公交去了市中心。
那里有本市最大、最贵的百货商场。
我攥着自己这两个月做家教攒下的八百块生活费,手心全是汗。
导购小姐看到我身上洗到变形的T恤,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视。
“我想试试这件。”
我指着一件纯白色的羊绒衫,声音有些发抖。
在父母的描述里,羊毛是我最大的过敏原,碰一下就会起满全身的红疹,呼吸困难,甚至休克。
我拿着那件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衣服,走进了试衣间。
贴身的瞬间,我紧张到屏住呼吸。
一秒。
十秒。
一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
皮肤上传来的,只有令人贪恋的温暖和柔软。
我走出试衣间,将衣服还给导购,走向下一家。
我像一个饥饿了许久的人,贪婪地用自己的皮肤,去感受每一种曾被父母列为“禁忌”的面料。
几个小时过去了。
我试了不下二十件衣服。
我的身体始终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皮肤光洁,呼吸平顺。
内心却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荒谬感彻底填满。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陌生得就像另一个人。
她不是什么天生过敏的怪物。
她没有“天生要饭命”。
她只是一个巨大谎言里,唯一的祭品。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
二十年来被剥夺和被欺骗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那些被嘲笑的、被孤立的、被区别对待的画面,一帧帧在眼前闪过。
我把脸埋进膝盖,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
眼泪不是为了一条裙子。
是为了被偷走的整整十九年。
3、
记忆里,我家的衣柜永远被一道无形的线一分为二。
左边是弟弟林航的。
四季新款,名牌球鞋,从冲锋衣到运动裤,永远挂得满满当当。
右边是我的。
几件别人送的,或是亲戚家孩子穿剩下的旧T恤,洗到发白,领口松垮变形。
每次家里添置新衣,都与我无关。
弟弟林航会穿着崭新的耐克,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跑来跑去,故意把鞋底的商标亮给我看。
“姐,你看,最新款的气垫鞋,你没有吧?”
“妈妈说你是天生要饭命,只能穿破烂。”
每当这时,妈妈就会走过来打圆场。
“小航,别胡说。”
她嘴上训斥着弟弟,眼睛却从未看我。
“你姐姐是皮肤金贵,穿不得新衣服,一穿就会没命的。”
“没命”,是她挂在嘴边的词。
仿佛我穿上一件新衣服,下一秒就会立刻死去。
学校里,因为永远穿着不合身、款式陈旧的衣服,我成了被孤立的对象。
没有人愿意和我玩。
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叫我“土包子”、“小乞丐”。
体育课上,当其他女生穿着漂亮的运动服在阳光下奔跑时,我永远是那个因为自卑而躲在角落的旁观者。
老师问起,父母也只是轻描淡写。
“这孩子体质特殊,天生的,就这么娇气。”
最深刻的记忆,发生在八岁那年。
姑姑从外地回来,给我带了一条漂亮的白色公主裙,带着蕾丝花边,像童话里一样。
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件新衣服。
我欣喜若狂。
趁着爸妈不在家,我偷偷地穿上它,在镜子前小心翼翼地转圈。
裙摆飞扬,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那是我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然而,妈妈提前回来了。
她推开门的瞬间,看到我身上的裙子,脸上的表情瞬间扭曲了。
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一把将我从镜子前拽走,拖进了卫生间。
“刺啦——”
我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身上的公主裙就被她徒手撕成了两半。
她将烂布条扔在地上,打开水龙头,拿起挂在墙上的、用来刷鞋底的硬毛刷,蘸着大块的黄色洗衣皂,开始发狠地刷我的胳膊和后背。
“你想死吗?!啊?!我让你穿!我让你穿!”
她尖叫着,声音刺耳又疯狂。
粗糙的刷毛像钢针一样刮过我的每一寸皮肤,火辣辣地疼。
肥皂水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可我吓得连哭都不敢哭。
“给我刮掉一层皮!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穿!”
那条漂亮的公主裙,最终被她扔进了垃圾桶。
而我身上,被刷出了一道道红色的血痕,整整一个星期才消退。
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对任何新衣服,抱有任何幻想。
4、
第二天,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林清禾,今天晚上必须回家一趟。”
我回到家,饭菜已经摆上了桌,四菜一汤,有我最不爱吃的红烧肉,和弟弟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饭桌上,妈妈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皱起了眉。
“你看你穿的这身,都起球了,跟个要饭的一样。”
她习惯性地数落着。
“在大学里也不知道学学打扮,女孩子要懂得投资自己,不然以后怎么找个好人家?”
我没说话,安静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
果然,她话锋一转。
“对了,你上学期拿了奖学金吧?我听说你还在外面做家教?一个月不少挣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
“从这个月开始,你每个月给家里打两千块钱。”
她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精明与算计。
“你弟弟马上要上高考冲刺班了,开销大。你当姐姐的,也该为家里分担一点。”
我爸在一旁帮腔:”是啊清禾,你妈说得对。”
我还没开口,妈妈又为我的未来定下了新的标准。
“还有,我跟你说,你以后要是谈男朋友,彩礼拿不出八十万的,一律不准带回家里来!”
她敲了敲桌子,语气理所当然。
“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好吃好穿地供着,你得知恩图报,不能当白眼狼。”
“好吃好穿。”
这四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心中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我放下筷子,在他们错愕的注视下,站起身,径直走向弟弟的房间。
林航正戴着耳机打游戏,对我视若无睹。
他的椅子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冲锋衣,崭新,吊牌还没剪。
我认得那个牌子,是昨天弟弟刚收到的快递,价格四位数。
我拿起那件外套。
然后,当着全家人的面,缓缓地,穿在了自己身上。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下一秒,妈妈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叫。
“林清禾你疯了!快脱下来!你想死吗?!”
我整理了一下崭新的衣领,拉好拉链。
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惊恐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一字一句地问。
“可是妈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2
5、
我妈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她嘴唇哆嗦着,指着我,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有胡说。”
我伸手,拉开冲锋衣的拉链,又拉上,动作流畅,没有半分迟疑,
“你看,我穿着它,站在这里,好好的。”
“是不是要我现在跑两圈给你看看,证明我呼吸也很顺畅?”
我爸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林清禾!跟你妈怎么说话的!赶紧脱下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信邪!万一......万一过敏反应是延迟的呢?”
“延迟?”我笑了,“延迟十九年吗?”
我转向我那已经呆住的弟弟林航。
“这件衣服是你的,你最有发言权。什么材质的?”
林航愣愣地看着我,又看看他妈,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说话啊。”我逼近一步,“你不是最懂这些牌子吗?告诉爸妈,这件冲锋衣,是不是他们口中那个能要我命的化纤面料?”
“是......是Gore-Tex......防水透气的......”林航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哦,高科技面料。”我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我爸妈身上,
“爸,妈,你们听见了。我现在身上穿着的,就是你们最常念叨的,碰一下就能让我休克的玩意儿。”
我张开双臂,像是在展示一件艺术品。
“看看我。红疹呢?呼吸困难呢?休克呢?”
“你们说的‘没命’,在哪儿呢?”
每一句话,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死寂的空气里。
我妈的脸色从惨白转为铁青,她眼里的惊恐慢慢被怨恨取代。
她突然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
“我让你脱下来!你这个白眼狼!翅膀硬了是不是!你想气死我!”
她的手不再是想帮我脱衣服,而是用指甲狠狠地掐我,抓我,想把这件崭新的冲锋衣从我身上撕烂。
就像很多年前,她撕烂那条白色公主裙一样。
但我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只会吓得发抖的小女孩了。
我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皮包骨头,我稍微一用力,她就疼得尖叫起来。
“啊!你放开我!林清禾你要造反啊!”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十九年了,你们就是用这个谎言,把我当成垃圾桶,把我当弟弟的垫脚石,对吗?”
“什么谎言!我们都是为了你好!”我爸冲过来想拉开我。
“为我好?”我甩开我妈的手,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桌角上,
“为我好,就是让我从小只能捡别人的旧衣服穿?为我好,就是任由林航骂我‘天生要饭命’?”
“为我好,就是在我八岁那年,把我身上唯一的裙子撕烂,用刷鞋的刷子把我刷得满身是血?”
我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我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林航更是震惊地看着我,又看看爸妈,显然,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原来你们还记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说不清是哭是笑的表情,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忘了,自己对我做过什么。”
我一步步后退,退到门口。
“从今天起,你们的谎言,对我没用了。”
“那两千块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以后我的人生,也跟你们没关系了。”
我拉开门,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
在他们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我穿着林航那件崭新的黑色冲锋衣,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
身后,是我妈凄厉的哭喊和咒骂。
那声音,第一次,再也伤不到我了。
6、
我以为他们会消停一段时间。
我错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专业课的阶梯教室里,我妈就找了过来。
她没有给我打电话,而是直接冲进了教室。
“林清禾!你给我出来!”
她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眼睛红肿,一副被人欺负惨了的模样。
全班一百多号人,连同讲台上的教授,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捏紧了手里的笔,指节泛白。
“妈,我在上课。”
“上什么课!你的心都野了!连家都不要了,还上什么课!”
她开始哭嚎,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整个教室的人都听清楚。
“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你弟弟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当姐姐的一点都不管,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周围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我室友周晓担忧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教授,抱歉,我处理一下家事。”
我走到门口,想把她拉到走廊上。
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变戏法似的从布袋里掏出一沓照片,往天上一扬。
照片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照片上,是我从小到大穿着那些旧衣服的样子。
发黄的T恤,不合身的裤子,背景是我家那破旧的老房子。
“大家看看!都看看!”我妈指着我,对所有围观的人哭诉,
“我这个女儿,上了大学就嫌弃我们穷!嫌弃家里!说我们偏心弟弟,虐待她!”
“我们是穷,是给不了她最好的,但哪家不是紧着儿子来?她弟弟是要传宗接代的啊!她一个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我们养她到这么大,供她上大学,我们有错吗?!”
“现在她出息了,要跟我们断绝关系,连弟弟的学费都不肯给!天底下哪有这么狠心的女儿啊!”
她声泪俱下,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含辛茹苦却被嫌弃的母亲。
周围人的目光变了。
同情,鄙夷,指责。
我成了那个忘恩负负义的白眼狼。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她以为这样就能拿捏我。
用舆论,用孝道,用我最在乎的“脸面”。
可惜,她算错了。
在我决定穿上那件冲锋衣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的脸皮,连同我的心,早就被我亲手剥下来,扔掉了。
我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照片。
是我八岁那年,穿着那条白色公主裙,偷偷在镜子前拍的唯一一张照片,用的是我爸的老式相机,照片早已泛黄。
这是我唯一珍藏的,关于童年美好的记忆。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翻出来的。
“妈,你演完了吗?”
我平静地问。
她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别演了,挺假的。”我晃了晃手里的照片,
“你说你没虐待我,那我问你,拍完这张照片的十分钟后,你用什么东西,把我打得一个星期下不了床?”
我妈的脸色“唰”地变了。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没打过?”我笑了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录音文件,按下了功放。
“......在我八岁那年,把我身上唯一的裙子撕烂,用刷鞋的刷子把我刷得满身是血?”
这是我昨天在家时,质问她的原话。
紧接着,是我妈慌乱的辩解,和我爸恼羞成怒的呵斥。
虽然他们没有正面承认,但那份心虚,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妈,还需要我把你们咒骂我‘天生要饭命’,逼我拿八十万彩礼的录音,也放给大家听听吗?”
我举着手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或者,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做个全面的过敏原测试?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穿件新衣服就会‘没命’?”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是要活活吞了我。
周围的议论声,风向彻底变了。
“天啊,这也太狠了吧?”
“用刷鞋的刷子打?这是亲妈?”
“为了儿子就这样对女儿,简直是畜生!”
我妈在那些鄙夷和唾弃的目光中,再也站不住了。
她发出一声尖叫,推开人群,落荒而逃。
我看着她狼狈的背影,慢慢地,将手里那张泛黄的照片,撕成了碎片。
那唯一的,虚假的美好,也该结束了。
7、
我妈在学校大闹一场,反而让我彻底摆脱了他们。
辅导员找我谈话,我把所有的事情,包括录音,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学校很重视,给我申请了助学金,并且警告我父母,如果再来骚扰,学校将会报警。
他们真的消停了。
整整一个月,我的世界里,前所未有的清净。
我用做家教和奖学金攒下的钱,给自己买了很多新衣服。
当我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站在镜子前时,周晓在我身后,由衷地感叹。
“清禾,你真该早点这么穿。”
是啊,我本该如此。
我的人生,好像从这个夏天才真正开始。
平静的生活,在一个周末被一通陌生的电话打破。
是姑姑。
“清禾,你快来医院!你弟弟......你弟弟出事了!”
姑姑的声音带着哭腔,焦急万分。
我赶到医院时,手术室的灯还亮着。
我爸妈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我妈看到我,疯了一样扑上来,又打又骂。
“都怪你!都是你这个扫把星!是你害了你弟弟!”
我爸一把拉住她,声音沙哑。
“别闹了......”
从姑姑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林航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考砸了。
他心态彻底崩了,和我爸妈大吵一架,说都是因为我这个姐姐不给他钱,害他不能上最好的冲刺班,影响了他的发挥。
然后,他半夜偷了家里的钱,跟一群职高认识的“朋友”去飙车。
结果,出了车祸。
他自己倒是命大,只是腿骨折了,但车上另一个人,重伤,还在抢救。
对方家里要求赔偿一百万。
“清..清禾......”我爸走到我面前,这个一辈子都挺着脊梁的男人,此刻背驼得像只虾米。
他的嘴唇开合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
“家里......家里的钱都拿出来了,还差八十万......你......你不是拿了奖学金吗?你不是在做家教吗?”
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哀求,和一丝理所当然。
“你那个男朋友,不是挺有钱的吗?让他......让他帮帮忙,先借我们周转一下......”
我愣住了。
男朋友?我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
我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
“对!那个男人!上次我去找你,看到一个开着宝马的男人送你回宿舍!你别想骗我们!”
我瞬间明白了。
那是我做家教那家的男主人,因为顺路送过我一次。
原来,在她眼里,我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为她儿子付出的筹码。
“清禾,算妈求你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
我妈开始哭,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小航是你的亲弟弟啊!他要是坐了牢,这辈子就毁了!妈给你跪下还不行吗?”
她真的要往下跪。
我冷漠地看着她。
“他飙车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别人的人生也会被毁掉?”
“他把一切都怪在我头上的时候,怎么不记得我是他亲姐姐?”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没钱。就算有,一分钱也不会给他。”
“那是你们的儿子,你们自己想办法。”
我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扬起手,想打我。
“你这个不孝女!”
姑姑冲过来拦住了他。
“大哥!你干什么!清禾说得没错,这是你们自己惯出来的!”
手术室的灯,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脸色凝重。
“谁是林航的家属?”
“我们是!”我爸妈赶紧围上去。
“病人右腿粉碎性骨折,虽然手术保住了腿,但以后......恐怕会留下终身残疾。”
我妈两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我爸也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瘫倒在地。
走廊里一片混乱。
我站在人群之外,静静地看着。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终身残疾。
也好。
这下,他再也不能穿着崭新的耐克鞋,在我面前炫耀,说我是“天生要饭命”了。
8、
林航的腿,瘸了。
那场车祸的赔偿,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背上了几十万的外债。
我爸妈卖了现在住的房子,搬回了乡下老宅。
他们像是两只斗败的公鸡,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气焰。
偶尔会给我打电话,不再是咒骂和索取,而是小心翼翼地哭穷,说他们在乡下过得如何辛苦,林航的腿天天疼,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我只是听着,不说话。
直到他们自己觉得无趣,挂掉电话。
大四那年,我拿到了保研的资格,也拿到了一家顶尖外企的实习offer。
生活正朝着光明的方向,一路狂奔。
有一天,我接到了姑姑的电话。
“清禾,你奶奶......快不行了,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回了乡下。
老宅还是记忆中那副破败的样子。
奶奶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禾禾......奶奶对不住你......”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银锁。
“当年......当年你出生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算命的瞎子说......说你是个有福气的,把家里的好运都占了......”
“你妈她......她就信了......她说为了你弟弟,必须要把你的福气压下去......让你过得苦一点,你弟弟才能出人头地......”
奶奶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不让啊......我跟她吵......可我没用......我拦不住她......”
“那个什么过敏......都是假的......都是她编出来,磋磨你的......”
我握着那个冰冷的银锁,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原来,是这样。
比我想象的,更荒唐,更恶毒。
不是因为偏心,不是因为重男轻女。
而是因为一个算命瞎子的话。
他们把我当成了需要镇压的“灾星”,把我的人生,当成了给我弟弟换取好运的祭品。
我所遭受的一切,那些被剥夺的童年,那些被嘲笑的岁月,那些刻骨的羞辱和疼痛。
都源于一个可笑又可恨的迷信。
我走出奶奶的房间,院子里,我妈正在井边洗衣服。
她的背佝偻着,头发花白,动作迟缓。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清禾回来了......饿不饿?妈去给你下碗面。”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林航的房间门口。
他正躺在床上玩手机,腿上打着石膏。
看到我,他把头扭到一边,一脸不耐烦。
“你看什么看?来看我笑话?”
我看着他,这个我用十九年的痛苦“喂养”大的弟弟。
“林航,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能穿着名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是因为我。”
他嗤笑一声。
“你?你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对,是我。”我举起手里的银锁,“因为算命的说,我抢了你的福气。所以爸妈必须让我穿旧的,吃差的,把我踩在泥里,这样,你的好运才能出来。”
“我就是你的祭品,你懂吗?”
林航脸上的嘲讽,一点点凝固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向院子里的我妈。
我妈的脸,早已血色全无。
“你......你胡说!”她冲过来,想抢我手里的银锁,“你奶奶老糊涂了,你别听她瞎说!”
“是不是瞎说,你心里清楚。”
我把银锁扔在地上。
“现在,我不当这个祭品了。”
“我把我这十九年被压下去的‘福气’,全都收回来。”
“林航,祝你好运。”
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9、
奶奶最终还是走了。
葬礼上,我回去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家人的身份,出现在这个地方。
葬礼办得很简单,来的人不多。
我爸妈一夜之间,像是被抽干了精气。
林航拄着拐杖,站在角落里,全程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怨恨,有迷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恐惧。
或许,他真的信了那个关于“福气”的说法。
他开始害怕了。
害怕没有了我这个祭品,他的人生会彻底完蛋。
真可笑。
葬礼结束后,我准备离开。
我妈追了出来,拉住我的胳膊。
“清禾......”她看着我,嘴唇嗫嚅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以后......有空常回家看看。”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近乎卑微。
我看着她,这个给了我生命,却也毁了我十九年人生的女人。
我摇了摇头。
“这里不是我的家。”
“从你们决定把我当成祭品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我掰开她的手,转身,毫不留恋地上了回城的车。
车子开动,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和站在门口的我爸,还有拄着拐杖的林航,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三个模糊的黑点。
我收回目光,看着前方。
我的人生,再也不会有回头路了。
毕业后,我顺利入职了那家外企。
工作很忙,但也充实。
我有了自己的公寓,有了新的朋友,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人生。
我彻底拉黑了他们的所有联系方式。
关于他们的消息,都是从姑姑那里零星听说的。
林航的腿恢复得不好,走路一瘸一拐,彻底成了个残疾人。
他没考上大学,也不愿意出去工作,整天待在家里打游戏,怨天尤人,对我爸妈非打即骂。
我爸妈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
这是他们自己种下的果。
有一次,姑姑在电话里叹着气说。
“你妈前几天来找我,哭着说她后悔了,说她对不起你。她说,她现在才知道,你才是那个最有出息的孩子......”
“清禾,要不......你就原谅他们吧?毕竟是亲生的......”
“姑姑。”我打断了她,“破镜是无法重圆的。”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是一辈子的疤。它不会消失,只会提醒你,曾经有多痛。”
我挂了电话。
原谅?
凭什么?
他们后悔,不是因为他们爱我。
而是因为,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成了一个废人。
而我这个被他们当成垃圾一样抛弃的女儿,却活成了他们最想要的样子。
他们的后悔,廉价又自私。
我不需要。
10、
三年后。
我因为一个项目,需要去邻市出差。
项目结束的那个下午,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街头闲逛。
阳光很好,街边的咖啡店飘出浓郁的香气。
我走进一家服装店,给自己挑了一件当季最新款的风衣。
米白色,剪裁利落。
我穿着它走出店门,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就在街角转弯处,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我妈。
她在一个小区的垃圾桶旁边,正费力地从一个蛇皮袋里,往外掏捡来的塑料瓶。
她的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身上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外套。
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
是林航。
他拄着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同样装着塑料瓶的袋子,脸上满是不耐烦和嫌恶。
“快点!磨磨蹭蹭的!”
他冲我妈吼道,声音嘶哑难听。
我妈被他吼得缩了一下脖子,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阳光下,他们就像这个繁华城市里,最不起眼的两粒尘埃。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和一个瘸了腿的年轻男人。
像一对真正的,靠捡垃圾为生的母子。
一阵风吹过,我妈感觉到了什么,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穿过人来人往的街道,和我遥遥相望。
她先是茫然,随即,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
她看到了我。
看到了我身上那件崭新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风衣。
看到了我化着精致的妆,从容地站在这里,和她,和他们那个肮脏的角落,格格不入。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喊我的名字。
我站在原地,没有躲闪,也没有上前。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对方。
她的眼里,有震惊,有悔恨,有嫉妒,有渴望。
而我的眼里,什么都没有。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像在看两个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们的人生,是好是坏,都再也激不起我心中的半点涟漪。
一个红灯结束,绿灯亮起。
我收回目光,转身,汇入了前行的人流中。
我没有再回头去看。
身后的一切,无论是咒骂,还是哭喊,都与我无关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看。
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我看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笑,抬手,将这条短信,连同那个号码,一起删除了。
天空中,一架飞机划过,留下长长的白线。
未来还很长。
而我的福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