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演武场的沙地,被西斜的日头晒得滚烫,一股子土腥气混着汗味,直往鼻子里钻。沈知节握着那杆白蜡木的长枪,手臂早已酸麻得没了知觉,可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枪尖在半空抖出一个虚弱的弧度,终究没能达到义父要求的那份「锐」。

沈寒山背着光站着,高大的影子像座山,能把人整个儿罩进去。他没说话,只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覆上沈知节的手,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向前一送——「嗤」,破空声是有了,却短促得可怜。沈知节只觉得虎口一震,差点脱了手。

「软绵绵的,没吃饱饭?」沈寒山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沙地上,闷响。「沈家军的枪,不是绣花枕头。」

沈知节垂下眼,盯着自己磨出薄茧的指尖。她确实没吃饱,晌午那碗饭,硬是被义父盯着,多塞了半碗肉进去,说是长力气。可她喉咙里堵得慌,像塞了团棉花。这身灰扑扑的短打,这杆冷冰冰的铁枪,这弥漫着雄性汗水和尘土气息的演武场,都不是她该在的地方。她本该……本该是什么样子?脑子里空空的,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属于江南水汽的温软影子,早被这北地的风沙吹得七零八落了。

「收心!」沈寒山低喝一声,手指如铁钳,捏正她的腕骨,「沙场分神,下一个透心凉的就是你。」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她咬牙忍着,重新摆开架势。这时,眼角瞥见月洞门边,一抹水红色的裙角一闪。

是沈未晞。

将军府的嫡小姐,义父的掌上明珠。此刻正躲在廊柱后头,只探出半张莹白的小脸,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含着笑,悄悄冲她招手。见沈知节看过去,她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巧的胭脂盒,象牙白的底子,描着细碎的兰草,隔着老远,都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沈知节的心跳漏了一拍,手腕跟着一松。那抹红色,那缕香气,与这演武场的粗粝格格不入,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搔过心尖最痒的地方。

「看什么!」沈寒山的声音陡然凌厉,如同惊雷炸响。他顺着沈知节的视线望去,脸色瞬间沉得能拧出水。几步跨过去,不等沈未晞惊呼,那盒精致的胭脂已被他夺过,狠狠掼在青石板上!

「啪」的一声脆响,殷红的胭脂膏子溅开,像血,泼洒在灰扑扑的土地上。那点可怜的甜香,立刻被尘土味吞噬了。

沈未晞吓得脸色煞白,眼圈一红,扭身就跑。

沈寒山看也不看女儿的背影,只死死盯着沈知节,目光如炬,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沈知节,我教你武功,让你读书,不是让你学这些轻浮玩意儿!记住你的身份!」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将来,是要执掌沈家军的,是我沈寒山的继承人!」

沈知节低下头,看着地上那摊刺目的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继承人?可她连穿一次裙襦,闻一闻胭脂的资格都没有。有时深夜对镜,看到镜中那张日益清俊、却难掩柔和的少年面孔,她心里会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恐惧。义父为何要这样养她?她不敢深想,那念头像毒蛇,会咬人。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那盒摔碎的胭脂总在眼前晃。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她起身开窗,沈未晞像只受惊的小雀,溜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意和少女身上特有的、干净的气息。